跻云楼 - (TXT全文下载)

辛泰暂且寄监,行文提抚州府进省,同吉安府会审此案。柳毅见了文书,星夜赴省而去。
  却说螭娘向虓儿道:“相公此去,定决疑狱。正当趁此机会,大显声名。”虓儿道:“姐姐何不给老爷指条明路?”螭娘当下手题七言律诗一首封好,着得当家人送到省中。柳毅折开一看,见其诗云:
    害命非缘有夙嫌,只因图财丧心田。
    踢伤掀入深沟内,故把衣囊置屋前。
    鞫狱少闻秦镜照,当官误将无辜连。
    若问正犯真名姓,不在梓旁在柘边。
  柳毅看了这诗,心下已知正犯是姓石了。
  到了次日,约定在城皇庙会审。吉安府先到,抚州府后到。吉安府见了柳毅,说道:“老哥,这起官司费了小弟许多心思才能问成。不料到省,却又翻案。一会儿审时,把辛泰这个囚奴须得着实夹起!”柳毅答道:“真假自有分辨,大刑岂可滥加!”两个坐了公座,把辛泰带到案前。柳毅问道:“辛泰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白天香果系你打死,就招承了罢!省得你受刑罚!”辛泰回道:“犯人实系冤枉,但县主老爷一见即用重刑,小人当受不起,只得强招。实望解至府堂,或可洗冤。孰料太爷仍用重刑,使招前案。解到省来,幸上台大人少存哀矜,着二位太爷眼同会审。只求太爷原情推理,犯人就死也甘心。”柳毅问道:“当日上集时,是你两个同去的吗?”辛泰回道:“是同去的。”柳毅又问道:“下集时,是你两个回来的?可是你先来的?”辛泰回道:“散集时,犯人约白天香同走。他还在那里吃酒,把褂子一个交给犯人。犯人就先回到家来,把褂子交给他女人了。犯人回家吃过了饭,等到二更多天,并不见白天香回来,又去接了他有二里地,也没见踪影。及至次日早上,白天香已死在路沟里了。焦氏告犯人图财害命,县主老爷差人来拿时,不知是何缘故,却从犯人后边屋梁上搜出白天香的褡子一个、裤子一条,弄假成真。此中须费太老爷的心思判断。”
  吉州府道:“依你所供,现有真赃,还不招承!拉下去,给我重夹!”柳毅道:“且住!其间定有缘故,待小弟再仔细问他。”又问道:“辛泰,你上集时只你两个同走,可还有别人?”辛泰回道:“只俺两个,并无别人。”柳毅又问道:“下集时,你曾见旁人没见旁人?”辛泰回道:“犯人在城里并没见旁人,出城走到一座庙前,见石官屯石岩,他的超号叫做铜锤石二。他曾问我:“白天香为何不同你回来?『犯人答道:“他还在店里吃酒哩!』只说这几句话,犯人就回家来了。”
  柳毅向吉州府说道:“事系委曲,把辛泰暂且寄监,待小弟禀明大人,再为审夺。”柳毅据着辛泰的供词,禀了提刑,遂即亲出了一张火票,行到吉水县来:
    票仰吉安府吉水县差役将石官屯铜锤石二拿获解省,毋得有误!特示。
  吉水县见了臬台的火票,就差三班捕快,把石二拿住,星夜解进省来,仍同吉安府在城隍庙里会审。
  柳毅一见石二的相貌,勃然大怒,骂道:“你这无王法的奴才。图财害命,贻累好人,该当何罪!”石二回道:“白天香是辛泰害的,与小人何涉?”柳毅道:“你还要诬赖吗?白天香系你打死,推入沟中,他的褂子、裤子是你暗地送在辛家屋梁上去。本司悉打听得确,如何还要瞒我?”石二见说出真情,畏其明断,料难逃过,没用十分夹打,早把真情吐出。柳毅吩咐给监,把个吉安府愧惭得无缝可钻。
  柳毅差了两个得当衙役,上石二家去起赃。他断的白天香的银子尚没花完。又从柜中搜出铜锤两个,上刻“铜锤贼”三字,才知石二原来是个大盗。柳毅把这两个铜锤存在提刑库里,把石二问成大辟,给白天香偿命,又把铜锤、一干人犯究出发遣。
  唤过焦氏来吩咐道:“你夫仇已报,辛泰终系被屈。两家原是邻居,这仇怨何时可解?依本府看来,你家过的,辛家穷若,不如把辛泰认为义子,帮助他一切日用。俟辛泰娶妻生子时,叫他给你一个承祀,如此才可解冤。”焦氏回道:“太老爷吩咐,小妇人敢不听从!”柳毅就当堂批了一张断状给辛泰拿着,叫焦氏立时递了遵依。其断状云:
  断得焦氏为夫鸣冤,虽非故射墉集;辛泰无辜被累,终属央及池鱼。讼狱既息,衅隙应杜。分白家之余财,赡彼孤寡,权当谢罪。过辛门之一子,续兹宗脉,亦足酬恩。联异姓为同室,何得视若秦越;化结怨为报德,庶几无启戈矛。倘或更口,执此鸣官。
  柳毅审了这起官司,声名从此大振。回到衙门,向螭娘谢道:“这段公案,幸得夫人的指示,是以能脱人罪网。”螭娘答道:“妾等别无能干,似此小事,尚能代为办理。”
  未知虓儿后来如何,下回分解。

  
  
  

第八回 辨铁鞭贞女全名节

  话说柳毅从抚州郡守调升了广东提刑,领着两位夫人,上任已过。虓儿向柳毅道:“相公迁升此处,不可不知此处的土俗民情并一切毒虫恶兽。妾有《异类谱》一册,是我母亲巡山时亲眼所经。凑成一帙,以当铸形象物之意。所载两广,尤为备详。相公常看此书,颇可广拓识见,有裨治理。”柳毅道:“如此更妙!”虓儿遂把这一册书呈于柳生,柳毅展开一看,首载《铁鞭蛇赋》一篇,其词云:
    维毒出之滋长,实变幻其莫测。苟考辨之未详,每躬逢而受灾。尔乃品居蛇类,名号铁鞭。眠于夏日,旺在秋天。啖脑汁之一饱,恒掩卧乎三年。形虽蜿蜒,质同金钢。掉尾相击,所经必伤。伏行旅之邸舍。入佳人之闺房,时潜藏于林底,亦隐蟠夫屋梁。至若性忌灯光,喜托暗室。搏闪醉后,噬乘睡馀。不畏刀剑,专怕熏炙。虽产育乎此地,实土人所未悉。
  柳毅看了一遍,说道:“这书颇有用处。”遂细心披阅。不题。
  却说韶州府城里有个富家,姓刘,名霭。一生无子,只有一个女儿,叫做贞娘。他对门有家乡绅,姓隋,名经干,曾做过京员。其子隋郎,年至十八,还未娶妻。隋、刘两家爱好作亲,结为婚姻,议定八月初六日过门。到了那日,一家显贵,一家殷实,男宾女客照应不暇。隋乡绅操持了一天,甚是困乏。叫他儿子早归洞房,他老夫妇两个就关门睡去。
  却说隋郎到了房里,新娘一见,有些害羞,不肯就寝,隋郎只得独自上牀睡了。新娘见他丈夫已睡,就躲在当屋外间,在两把椅子上睡去。到得夜甚深时,夫妇两个俱经睡熟。长明灯未曾挑剔,不觉自己灭息,室中甚是黑暗。那牀上地棚板内藏着一铁鞭巨蛇,见新人房中有些香气,就从穴内钻出,爬上牀来。隋郎梦中蒙眬惊醒,那蛇听见人声,就爬近前来,照隋郎头上一尾击去,早已经是脑浆迸裂。那蛇吃了个大饱,仍旧钻入地棚板内卧下。
  却说新娘到了天明,正要上里间内去梳头。进来一看,只见满牀红血,并不知他丈夫几时死去。吓了个倒仰,出来把门开开,喊道:“不好了!祸从天来了!”公婆听得是新媳妇的声音,总忙起来,问道:“媳妇,有甚事情?”贞娘哭着说道:“你儿子死在牀上了!”隋乡绅进房看时,见他儿子头骨粉碎,脑浆俱无。捶胸顿足,痛哭了一场,才把个死尸停在当门。
  刘霭听说女婿死去,过来吊孝。走近尸牀一看,见脑骨俱碎,甚为愕然。隋乡绅把刘霭让到客舍坐下,说道:“小儿成婚未过一宿,就被人活活地打死。此中必有缘故,亲家根问令爱,定知端底。”刘霭无言可答,向贞娘问道:“夜间有什么动静,难道你没听见吗?”贞娘答道:“他先上牀睡的,我在那外间来,也睡着了,并无什么动静。天明起来,见他已经死在牀上了。”刘霭再三追问,贞娘答道:“委系不知,叫我从那里说起!”隋乡绅在门外喊道:“吾儿死得不明,这非到当官,断难鸣冤!”刘霭见他亲家说话不好,向贞娘道:“女儿,你与隋郎前世有仇,所以死得这样闇昧不明。不惟你难以洗清,连俺做爹娘的也难以说嘴了。”贞娘答道:“这是孩儿命该如此,无可说了。”两个大哭了一场,刘霭无颜在此,转回他家去了。
  刘霭的夫人方氏问道:“事情怎样?我好过去吊孝。”刘霭答道:“你不必去了!他家定要鸣官,女儿多半是个死人了,打点救咱家的孩子罢!”方氏哭道:“吾儿素守闺训,我的家教又甚严谨,有什么外事,他公婆怎么就猜到这上头来?”这且不提。
  却说隋乡绅禀了县主,县主就来相尸,验的系铁器打死。刘霭恐他女儿受刑,上下打点,就费了一二百两银子。县主把贞娘带到衙门,着官媒押了一夜。到了次日早堂,带上去审。县主问道:“你这个贱妇,结交的何人,把你丈夫打死?”贞娘回道:“犯妇闺门不出,并无三兄六弟,又轻易到不了亲戚、邻舍,从何处结交外人?况我家原系旧族,颇知礼义,岂肯做此不良之事,玷辱宗祖?还求老爷原情!”县主道:“一派胡说!你丈夫尸伤的系铁器打死,你如何还说没有结交别人?这不拶不招。”叫左右:“给我拶起来!”就把贞娘拶了一拶,从早堂直到午刻方才放拶。贞娘声声叫苦,又回道:“隋郎死得若屈,叫奴偿命,情甘就死。若说别的,到底不招!”县主大怒,又把贞娘打了三十个嘴巴,打的满口流血,送入监中。
  次日方氏进监来,看他女儿,只见贞娘:
    云鬓缭乱,头戴飞蓬之状;桃脸垢积,面着染病之色。双手尽关木扭,欲举动而不能;浑身悉被铁链,将展转其奚自?本是天台仙姬,竟成了地狱冤魂。
  母女两个一见,抱头大哭。方氏道:“我儿,刑罚难受,不如权且招承了罢!若不该死,到得上司衙门,定有清官代为解脱。”贞娘答道:“孩儿实无别事,强为招承,咱家门风安在!”方氏道:“事到其间,也说不得了。”说完,母女两个洒泪而别。
  后来县主提出又审,贞娘回道:“犯妇纵吐真情,老爷到底不信。依老爷说画招是了!”县主道:“你既肯招承,省得多受刑罚。”审过解府,刘霭又到府上打点了一番。连审三堂,前案尽翻。遂吩咐暂且寄监内,以候再审。贞娘作诗一首以自叹,道:
    恼恨彼时心太愚,登牀何不同丈夫?
    祸来一己身当去,免使狱成涉胡涂。
    六月飞霜渺无望,三年不雨难再首。
    璧称洁白谁肯信?屈死九泉徒咽呜!
  却说韶州府郡守恐上宪行文催提,特进省参见提刑,禀道:“卑职因断狱未决,恐误朝审的日期,先来禀明大人。”柳毅问道:“贵府所断是那一案?”答道:“韶州城内有家乡绅,姓隋。娶一新妇,不知在家结交的何人,花烛之夜,竟把他丈夫打得脑浆迸裂,死在牀上。隋乡绅报知本县,县主问成是结奸谋害。及到解到卑职衙门,尽翻前案。须得发回本县,审清解来。”说完,告辞而出。柳毅进了后宅,就把这事告诉二位夫人。虓儿道:“此案定有委曲!与其发回本县,不如解到省来,替他问个明白。”
  次日,韶州府进来辞行。柳毅吩咐:犯人、原卷一齐解到提刑衙门。过堂已讫,柳毅叫官媒婆给贞娘洗了脸,梳了头,换上衣裳。锁到三堂后边一个密书房里,叫一位夫人出来验了一番。回来向柳毅道:“此女仍系处子,断官以结奸问罪,何良心之丧尽也!相公照铁鞭蛇一条问去,庶可得其原情,保全这女子的性命。”柳毅道:“下官也看是这样。”
  柳毅把隋乡绅并刘霭俱提进省来,当堂候审。柳毅先问隋乡绅道:“你与刘家作亲,是图他的妆奁,可是图他的人家?”隋乡绅回道:“是图他的人家。”柳毅道:“既是图他的人家,焉有名门大族任其女之结交奸夫者!况你系宦家,深宅大院,纵有匪人,如何骤能进入内室?照结奸推究,不惟刘家难以见人,连你面上也觉无光。暂且下去!”
  把刘霭叫上来,问道:“你这个女儿,他常在家里,也不时地出来外去?”刘霭回道:“生家外有男仆,内有女童。贞娘卧楼不下,已经数年。大人不信,提姆母并两邻来问,便知真假。”柳毅道:“这就是了!料你这等人家,断无如此不才之女!也且下去。”
  把贞娘叫上去,问道:“你的住室,可与公婆相近还是相远?”贞娘回道:“公婆住在堂屋,犯妇夫妻两个住在偏房。”柳毅又问道:“房内是土地,可是砖地呢?”贞娘回道:“当门地系砖铺,两断间内俱系板棚。”柳毅又问道:“板是新棚的,可是原旧的?”贞娘回道:“当门砖系新铺,里间板系旧棚。”柳毅道:“下去!本司已明白了。”
  又把隋乡绅叫上来,吩咐道:“本司着官媒相验,你儿妇尚系处女。为何诬告他结奸害夫?”隋乡绅回道:“现今我的儿子被人打死,如何反成诬告?”柳毅笑道:“你虽中过两榜,无奈学问有限。你这里出一样异蛇,名叫铁鞭,以尾伤人,如同铁器,吃人脑汁饱卧三年,常隐人家牀下。你可知道吗?”隋乡绅回道:“大人所见,出自何典?”柳毅道:“你还不服吗?”就把《异类谱》所载《铁鞭蛇赋》给他一看,隋乡绅还是半信半疑。
  柳毅仍把贞娘寄监,着差人多拿火把,来到隋家新人房内。把牀抬出,点上火把,把地棚板一掀。下边有个大穴,穴内蟠一大蛇。长有半丈,粗如鹅卵。被火一蒸,浑身软了。差役把这蛇放在筒里,解到省来。
  柳毅仍坐大堂,一时看者不计其数。柳毅吩咐隋乡绅道:“蛇是真的了,食人脑汁你还未必深信。”着人使差人剖破蛇腹,所吃隋郎的脑浆尚未化净。柳毅道:“这桩命案,本司断得否?”隋乡绅下边只是磕头。又把贞娘提出监来,问道:“你丈夫原系毒蛇害命,已经报仇。你愿回娘家去,还是愿回公婆家去?”贞娘道:“妇人之义,从一而终。丈夫虽死,仍回婆家为正。”柳毅道:“你与隋郎,原非夫妇,所以成此奇案。不如仍回娘家,再作商议为妥。”叫刘霭把贞娘立时领去,隋乡绅愧悔哭泣而归。这且莫题。
  却说柳毅在抚州府所断图财害命一案,辛泰母子与焦氏合为一家,日用渐觉从容。辛泰的父亲原来是个书生,辛泰欲续先绪,以盖前愆。重新立志读书,到了二十三岁,也举了孝廉。感柳毅救命之恩,制了些礼物,亲来广东恭见。柳毅就留在衙门里住着,柳毅问道:“贤契功名已就,可曾完过亲否?”辛泰答道:“门生幸被大人救出法网,仅能少进竿头,那暇提及室家!”柳毅道:“这样看来,贤契真可谓有志了。”着人打听刘霭的女儿还未嫁人,就着人代为提媒,刘霭允了。就择定吉期,叫辛泰把贞娘娶在衙门里来。柳毅才知前此所梦赤绳系足、央求救命,就应在这两人身上。住有月余,柳毅做了些衣服,赠了些银子,把辛泰夫妻两个送回江西去了。
  不知柳毅后来如何,下回分解。

  
  
  

第九回 白石岗焚牒拘猛兽

  话说柳毅从广东提刑调升福建观察,衙门坐在建州。建州城南三十里,有一道大岭,名为白石岗。这岗高有百丈,树木甚稠。狼虫虎豹生息其中者不可胜数,却是南往北来的一条大路。岗东北十里许,有一村庄叫做惠家堂。庄内有个农夫,姓曹,名凯。夫妇两个,以务农为生。生有一子,名叫曹彪。从小会学虎啸声,念书却甚伶俐,兼有诗才。长至一十八岁,缘他娶了媳妇。刚过一年,就生了一个儿子,曹凯夫妇甚是欢喜。
  却说曹彪自得儿之后,逐日俱于鸡叫时出去,掌灯后方回,欲问其去向,非托言看望亲戚,就假口结交友朋,曹凯夫妇并不疑他。到自己屋里,叫他媳妇给他剔牙,剔出来的尽是些生肉丝子,满口喷的是血腥气。其妇纳闷,却不敢轻告公婆。
  如是三月有余,曹彪之妇据实以告,说:“你儿子出去,是吃的什么东西?是坐落什么人家?公公大人务要留心查考。”曹凯听说,就于五更头曹彪出去之时,私自追踪其后。惠家堂南有个大坟,叫做井家林。林内有许多松树,却甚高耸。只见曹彪走进林来,脱下身上的衣裳,捆成一卷,搁在松树稠密、人看不见之处。就地下打一个滚,变成一只黑虎。起来把尾剪剪,长啸一声,直投白石岗一带而去。曹凯才知,他儿子原来是个虎精转世。回了家来,并不告诉别人。
  到得次早,又随他出去。到了林边,见曹彪又变虎前去。把他所藏的衣服、鞋袜寻着,偷偷拿回家来。向媳妇说:“你丈夫出去,变成一只大虎,望白石岗投去。这不是他的衣裳、鞋袜,我都拿回来了。晚上回家,务要小心,切勿为他所害。”曹彪媳妇听说,吓得浑身颤抖,不敢作声。
  却说曹彪在白石岗上打食一天,至晚回到林中。要变转人形,好回家去。左寻右找,衣裳卷总不见了。自知机关泄漏,难以再变人形回家去了。夜间来到庄上,跳入院中,以首叩曹凯之门,曹凯夫妇并不敢动弹。又叩自己的房门,其妻亦当没听见。院内走来走去,如有哭泣之声。住有两个时辰,见没人开门,遂以爪画地,题诗八句,嘱托其妻。仍跳墙而出,奔归白石岗去了,把一家之人倒吓了个半死。次早曹凯起来,见其诗云:
    故转人形投世间,曾承鞠育许多般。
    堂前未获待晨暮,林下无心漏机关。
    恳托奉亲代尽孝,更望教子莫辞艰!
    家中非我存留处,仍听风从归远山。
  却说曹彪变成虎形,到了白石岗上。呼朋招类,聚虎五六十只。日逐在岗上截路,所害之人不计其数。三月以后,白日里断了路。行人、官宦、商旅经过此地,必先预备猪羊祭品。岗上祭祷一番,再把猪羊祭品掷于道旁。俟其食尽,方能过得此岗。这只黑虎,有词一首形写其状,云:
    视耽耽,欲逐逐,一啸风生,百谷如呼。不必履尾而常惧(褫,无俟负)而莫敢撄触。虽叔段之好勇,难暴献于公所;即庄子之善剌,亦退处于无谋。真堪号称山君,为王兽族。
  后玄宗差尚书闫祝三往流球国封王,路过建州。这闫祝三乃宰相李林甫之婿,权势赫奕,内外官员,谁不敬惮!柳毅同全城官吏,郊迎三十余里,接入公馆。众官员参见已毕,独留柳观察叙谈。柳毅问道:“大人鞍马劳顿,在此少歇数日,再赴前程。”闫祝三答道:“王命森戾,限期迫促。暂歇一宵,明晨就要走了。”柳毅留之再三,闫祝三执意不住。柳毅告辞而出,吩咐:“办事官员预备轿马、人夫,次早好打发大人起身。”
  到得次早,建州郡守进来参见,禀道:“大人前去,定过白石岗,岗上多虎。到了岗前,有卑职备下的猪羊祭品,必先祭祷一番,过岗才能无事。特为禀明。”闫祝三笑道:“吾乃煌煌王使,钦命在身。纵有虎狼,敢奈我何!”出了公馆,竟自上轿而去。柳毅合大小官员,俱送至十里长亭,方才作别而还。
  却说闫祝三不听祭祷之言,走至傍午,已到岗上。意欲速过岗去,却不料一时难以骤过。忽听一阵风响,抬头看时,见黑虎一只,率领数十只虎,扑将前来。跟随人役放枪的放枪,撒箭的撒箭。那虎全然不怕,早把马上的从人挝去几个。闫祝三吩咐转轿回来,那只黑虎过来一爪,把轿打碎,闫祝三跌翻在地。那虎正待使嘴来咬,幸被众人保护,那虎方才转身而去。左右把闫祝三扶起,仍回建州公馆住下。
  建州督监听说,率领全城官员,齐来谢罪。闫祝三责备郡守道:“你为此处的郡守,并不能清除道路,所管何事?况我钦命在身,误了限期,尔等该当何罪!限你明日午刻,把虎俱要拿住,误限定行参究。”建州郡守叩头而出,立时出了一张火票,齐集猎户上岗去拿虎。猎户回道:“虎之出入无常,且所居并非一处,如何一时俱能获住?还求太爷宽限!”郡守大怒,撒下签来,把猎户头打了三个。
  众猎户皆怀鬼胎而去,到了岗上,等了一夜。至次日饭时,并没拿住一只。众猎户商议道:“不久就是午刻了,限期已误,回去如何见得太爷?不如大家去央柳大人,转禀钦差大人,说个人情,再求宽限。”商议已定,众猎户俱回城来,在观察衙门前等候。
  适值柳毅参见闫祝三回来,众猎户跪下禀道:“小人俱系猎户,奉太爷之命,往白石岗拿虎。自夜日午后出去,等到今日饭后,没见个虎的踪影。限期已是误了,见了太爷,定该死罪。特来央求大人,为小人们开条生路。转恳钦差大人宽限两天,好再上岗去拿。”柳毅吩咐道:“你们且下去!见了大人,定为你等转恳。”众猎户磕头而去。
  柳毅进了内宅,谈及猎户央情一事。虓儿道:“此虎料非猎户所能力获。但此差不办,连累城内官员。老爷见了大人,还求他宽限一日,待贱妾把众虎拿到,献送馆前。”柳毅道:“夫人有此能干,下官何难禀明大人!”说罢,柳毅复入公馆,来见大人。才进二门,见建州郡守跪在丹墀,回报误限一事。闫祝三大怒,道:“猎户逃散,系你号令不严。还敢前来禀我?”柳毅近前禀道:“请大人暂且息怒!卑职衙内,却有个人善于拿虎。乞大人宽限一天,明日午后把虎拿到,以凭发放何如?”闫祝三道:“贵衙既有能人,一日之期何难少待!”柳毅回告虓儿道:“吾已禀明大人,宽限一日了!夫人必须把虎拿住,方不使我落成谎话。”虓儿道:“无此手段,安敢夸口!”
  到了次早,虓儿坐着四人大轿,领着二三十个从人,来到白石岗上。拣一块平坦去处,摆上公案。虓儿下轿坐定,先发牒文一张,其文云:
  维大唐某年某月某日,钦差尚书省闫南赴流球,经过此岗。不料大虫逞凶,致乖法律。仰尔山神、土地,限午时初刻,务将群虎齐驱案前,以凭究处。毋得有违,自干未便!须至牒者。
  柳夫人把牒文发去,忽见一位老叟走至案前,深深一揖,禀道:“虎仙下降,小神失误远迎!”虓儿道:“你看守此岗,责有攸归。昨日钦差大人经过,怎么敢放出群虎,伤其仆从,误其行期?”老叟答道:“此虎素有道业,虽在此处截路,小神实不能拘管。”虓儿道:“这也不必过责你,今限你午时初刻,把群虎驱到,断不可误!”那老者应允而去。
  虓儿叫人拾山上小石,在公案旁摆做一座小城,南北两门相对。城才摆完,已是巳刻将尽。只见岗前、岗后,有虎五六十只,俱向虓儿案前而来。虓儿又发了牒文一道,那些虎俱来到案前跪下。虓儿吩咐道:“大人路过此岗,尔等肆其搏噬,该当万死!但杀人者偿命,自是定理。尔等俱从石城南门入,北门出,以定罪之有无。”说罢,只见那些虎没害人的起来进南门,出北门,坦然归山去了。害过人的,浑身打颤,并不敢进入城门。虓儿着人个个捆了。那只黑虎跪在案前,只是磕头。虓儿吩咐道:“因你修炼多年,故往常任吾骑坐,闻你转成人身,也就罢了。为何仍还原形,在此作怪?但自今系得罪大人,我也做不得主。解你前去。任凭大人发落罢了!”遂着人锁了牵着,其余叫人抬着,转回衙门。向柳生说道:“虎已全获,老爷速送至大人公馆。那只黑虎道业已深,将来定归正果。只可加罚,不可致死。余尽杀之,可也!”柳毅到了公馆,禀知大人:“虎已拿到!”闫祝三吩咐:“尽行刺死!”柳毅着人把那只黑虎牵至阶前,那虎双膝跪下,向上叩头。闫祝三道:“这只为何不杀?”柳毅答道:“此虎饶有道业,将来必成正果,断断不可致死!叫他护送大人,逢山开道,一路平安罢了!”闫祝三道:“怕他未必这样听说!”柳毅向虎吩咐道:“罚你护送大人,一路务要小心!”那虎点头而去。
  闫祝三向柳毅道:“本部堂前去,还经历许多的崇山峻岭,愿借拿虎的能手,带去相帮,未知肯否?”柳毅答道:“虎可以拿,人不可借!有这只黑虎护送,大人一路前行,料已没事了。”闫祝三访问了别员,才知拿虎的能手系柳毅室人寅氏。称奖道:“柳观察有此贤助,将来功业所就,诚难限量。本部堂回京复命时,定然奏闻朝廷,以示奖赏。”遂拈笔题诗一首以相赠,其诗云:
    冯妇勇名自古留,那知女辈有匹俦。
    王家肯将弓车招,堪并武夫作好逑。
  话说闫祝三次日起程,出的公馆,那只黑虎早在前边引路。及至到了白石岗上,履如康庄,非复前日的光景。闫祝三从建州至流球,过了无数的大山,俱系此虎护送,并无半点差失。白石岗亦自此永无虎患。
  但未知柳毅常在建州否,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
  
  

第十回 黑水津仗剑斩悍蛟

  话说柳毅由福建观察奉旨升了四川的监督,衙门座落在剑南府城内。府城外有江一道,名曰锦江。锦江口东有一渡处,叫做黑水津。黑水津旁有个深潭,号为乌龙潭。潭内有两条老蛟,能变作书生的形状,上岸来引诱人家的妇女。过此江者,祭奠不到,往往坏人的船只。居人、行客,多以为病。
  剑南城里有家乡绅,姓范,名珠,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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