禽海石 - (TXT全文下载)

洋街上六吉园客栈里养息几天。
  这天是六月念三日,我早晨跟着父亲到一家茶楼上去吃茶。只见有个人手里捻了上海来的各种报纸,在茶楼上唤卖。我父亲摸了十几个钱,向这人手上买了一张《新闻报》来看看。只见开首就是一条电报,上面写着:“各国联军于六月十九日攻破京城,两宫西幸,是日闻驻跸贯市。”我父亲看了这报,不觉大惊失色,口里说道:“果然不出我所料,咳!果然不出我所料!”我连忙把报接过来一看,问我父亲这是怎么说。我父亲道:“还有怎么说,他们痴心妄想要杀洋人,如今洋兵攻陷北京,不知京城里糜烂到什么地步了!”我听见父亲这般说,我顿然惊得手足如冰,想我那纫芬此时定是凶多吉少,从此天上人间,永无见面之日了!我当着父亲虽不便哭,我那眼泪早已点点滴滴的落下来。我父亲见了,笑道:“你这孩子想是痴了。联军攻破京城,干你甚事?哭他怎的!”说罢,就惠了茶钱,下楼回到栈房。这天我躲在栈房里,呜呜咽咽的哭了一日一夜。我父亲也猜着了我的心事,不好前来相劝。到了第二日午后,就和我带了王升将行李搬出栈房,乘了招商局上水的大火轮船,三人共住一间房舱,径回湖北。

  第九回 烽火惊回前游成一梦
  这天是六月念九日,这只轮船抵了汉口码头。我父亲因为自己的故居此时已赁与他人居住,便找到一家旧时交好的绸庄,名叫“公和泰”的,将行李起在他楼上,权时住下。那绸庄的主人名叫杨锦堂,与我父亲甚是莫逆,连我家主仆三人的伙食,都是他供给的。我见这绸庄里天天有一份上海报纸送来,我便没有一天不看报。但是一天一天的看去,那报上登的新闻,什么“两宫驾幸太原”,什么“李傅相北上议和”,什么“京朝官都由德州纷纷南下”,又是上海那些善士设了什么救济会,放轮船去救济北方那些被难的官民,单单只没有说起纫芬一家人的下落。我又希冀纫芬万一能够逃得出一条性命,与我破镜重圆。
  我日里思量,夜里哭泣,不上一月,我早已骨瘦如柴,弄得茶饭不思,成了个弱症。我父亲见了,心下着急。起初是用大义来开导我,过后是假意说是顾年伯已经扈从入关,用好言安慰我。无奈我总没有见着确实的证据,只是不信。我父亲又命王升引我各处去游玩。我见河山满目,风景依然,不觉益增伤感。及至过了中秋,度了重阳,我那思念纫芬的心愈加迫切。我父亲不知听得谁人的讹言,说是顾年伯全家当联军入京时,已殉难了。
  这天,有个我父亲自幼同窗的朋友,名叫金砺之的,来替我说亲。说是这家人家姓毕,名叫毕伯谐。他的女儿今年一十六岁,与我同庚,生得来月貌花容,兼之字学簪花,诗工咏絮,是汉口数一数二的人物。毕伯谐的家产约有二三万金,自己又捐了一个候补道,也算是地方上有名的绅衿。咳!我想毕家的小姐,他的容貌就是比纫芬还要美丽,他的文才就比纫芬还要渊博,也不在我的心上。何况这些说话都是金礰之一面之词,究竟毕小姐的人物若何,大家都没有眼见。我与纫芬是精神相契合,声气相感通。我除了纫芬之外,莫说毕家小姐,就是王嫱再世,谢女重生,我也不要承教的。所以金砺之来我父亲前说起这事,我并没有在意,因为我是个已聘有妻室之人,我父亲决不至卤莽行事,替我再聘他姓之女。
  谁知天下的事竟是出人意外,我父亲以为我有了毕家的小姐,就可以淡忘了纫芬,那金砺之只说了一个大概,我父亲便一口允许了,择了十月初一日缠红。且和金砺之商量,要当年岁底迎娶。我看见我父亲这般办事,我总猜是纫芬的全家必然在京城里殉难了,否则那有替我另聘之理。我如此一想,我便心痛如割,想我从今以后,真个与纫芬成了永诀,要应了我与纫芬临别的时候他“他生未卜此生休”那句话。于是,从这日起,我的病症就日渐加重。我父亲见了万分着急,故意说是要携我到杭州去扫墓,实则要教我到上海去散散闷,或者那上海十里洋场之内,有什么忘忧草、蠲忿花可以治愈我的病。我也想要到上海去访查救济会中从京津救来的官民里面有纫芬没有,里面有人晓得纫芬的消息没有。所以就于十月初九日,乘了招商局的轮船,仍旧带了王升同行。于路上行了三天,船抵上海码头。当时主仆三人起了岸,就近在三洋泾桥泰安栈托足。
  次日早起,我父亲便叫了一乘马车,带了我出去游玩一天,直到二鼓以后方回。也无非是张愚两园,和那吃大菜看戏之类,都不足解释我的忧愁。到了第三天,我父亲就要外面应酬朋友,无暇带我玩耍,只教王升陪着我往各马路上游玩。我因为精神疲困,走不得路,略略游玩了几条马路,就仍回栈房,躺在铺盖上养息。王升倒了一杯茶进房,便顾他自己出去了。
  我静悄悄的一个人躺在房中,忽然听见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,就有人把隔壁一间空房开了,似乎扛抬了许多行李进去。少时,又有几个江西语音的人进入这间空房,里面似乎还有妇女的声音。闹了许久,又似乎闻得那些男人都下楼去了,单留着一个女人,坐在那间房里。那女人又不住的咳声叹气,好一似孤苦不堪的光景。我听了那声音,心下有些疑惑,便勉强走出房来,向隔壁那间房里张张看。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,愁容满面的坐在房中,虽然鬓发蓬松,毫无妆饰,却还不十分丑陋。我对他看了许久。
  那女郎忽然走到房门口,向我启口问道:“先生,请问这里是什么所在?”我说:“是广东客栈。”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:“咳!我总是跳不出他们圈套的了。”我闻他言语蹊跷,就接着问道:“你们是那里来的?为什么事到这里来?”那女郎又叹了一气道:“咳,说也无益,还不如不说的好。”我听他这话,我越觉疑惑起来,逼着他要他说出来到上海的原因。那女郎才眼圈儿红了一红,向我说道:“我是在京城遭了拳匪之难,被人诱骗到了这里,要把我卖到烟花场中去的。我本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儿女,已经许字人家的人。那家的少爷,也是像你先生一样的,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。我家父母已择于明年春天,妆我出阁。谁知京城里忽然出了义和团这番大乱,我家父母都被拳匪杀了。我落在拳匪手中,转卖在石条胡同,教我做那不要廉耻的事。我几番觅死不得,又被联军将我救了出来,关在一间空屋子里,受了几十天的苦楚。现在是几个同乡的无赖假意将我认作亲人,从洋人手上保出来,挈我乘了救济会的船到这里的。”
  我听了女郎这些话,我便说:“那么你此后已脱了火坑了,怎的说是跳不出他们的圈套?”女郎道:“什么脱了火坑,他们见我无家可归,昨晚又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商量,要将我卖到什么堂子里去了。”我听到这里,忽然想起我那纫芬,我就往下再问道:“你家在京城住在什么地方?”女郎道:“我住虎坊桥。”我又问:“你可晓得羊肉胡同里有一家姓顾的,海宁的顾公馆么?”女郎道:“是不是那个顾翰林?”我说:“正是。”女郎正待再说下去,只见楼梯上走上两个獐头鼠目的客人来,便顿然噤住了口,倒退进房去了。
  我见我与女郎说话的头绪俱被这两人打断,甚为恨恨。没奈何,只好缩回自己房中,依旧躺在床上,拟等那两人出去,再与那女郎细谈。岂知那两人上来之后,房中便声息不断,一直闹到次日天明,忽然叫了几辆车子,把所有行李和那女郎搬到别处去了。我当时睡在床上,听得女郎和那些人一哄而去,我不便出面挽留那女郎,与他考究那纫芬的事,我心中异常郁闷。
  过了两日,我父亲命王升买好了到杭州去的小轮船票,与我一同出了泰安栈,在观音阁码头乘了戴生昌小轮。在路上一日一夜,到了杭州拱宸桥。这日是十月十五日,我父亲与我带了王升乘了驳船,进入杭州城内,就在木场巷一个本家家里暂行居住。次日,我哥哥得知我父亲回杭的信息,从学堂中请假回来看我父亲。我父亲这天就带了我们兄弟两人,由钱塘门出了西湖替祖宗扫墓,顺便赏玩湖中的景致。自此一连在湖上游玩了三天。我见那寒山凝翠,远水横波,果然浓抹淡妆,皆堪入画。我只恨没有携着我纫芬来此,致使云树寂寥,山川减色,殊为憾事。我父亲在杭州勾留了七八天,依旧乘了小轮仍回上海,暂行卸装于四马路鼎升栈。
  我因为路经上海已是第二次了,寻常出外消遣,就不用王升跟随。这天是十一月初一日,我独自一人踱到二马路。正在马龙车水、目不暇给之际,忽然在人丛里看见一个衣服褴褛、面目黧黑的人,在那里缓缓行走。观他面貌,似甚熟悉,当时仔细一想,哦,这就是顾年伯的管家李贵。我就高声叫道:“李大爷,李大爷!”李贵闻我呼唤,掉转头来,向我定睛一看,便满脸堆下笑来,道:“秦少爷,你是几时到这里来的?”我说:“是昨日来的。你家老爷也在这里么?”李贵听说,将眉头一皱,说道:“你还问起我家老爷呢!早在京城里亡故了。”我赶忙问:“是几时亡故的?”李贵道:“说也话长。”
  当下李贵便拉我走到一家漆铺门首,慢慢的向我说道:“不瞒秦少爷说,我家老爷自从你们出京之后,就在刚中堂那里替他办理文案上的事。谁知那义和团的声势日盛一日,今天攻使馆,明天烧教堂。到了六月初旬以后,就有人说起,外国已经派了兵船来了。我家老爷还不十分在意。谁知到了六月十九日,外国人忽然攻破京城。可怜那些口出大言的义和团,挡着枪的就死,遇着炮的就亡,登时阖城大乱。其时,我家老爷慌了手脚,连忙依着大众的榜样,门口插了顺民旗。果然洋兵只到屋子里来搜索了一次,便没有前来胡闹。谁知到了第四日,那些洋兵打听着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,要把我家老爷捉将去,教他随着众人掩埋死尸,打扫街道。你晓得我家老爷是个文诌诌的读书人,如何吃得这宗苦楚?不满五天,就得了一个绞肠痧的急症,吐泻了一天一夜,竟是死了。这时正当盛夏,京城里死人如麻,就有银子也买不着棺木。幸亏得南横街陆公馆里的陆少爷,不知他那里找了一口柳杉棺木来,将我家老爷草草盛殓,稿葬在陶然亭的左近。我家太太因为受了陆少爷这些好处,就把我家大小姐给他带去,算他做了顾家门里的女婿。我家太太和二小姐自遭了这番大变之后,每日里只是相对悲啼,一筹莫展。二小姐还悬梁自尽了两次,都被旁人救下。后来有个陆少爷的朋友,名叫管葛如的,来替我家太太划策,说他自己和一个洋统领极其莫逆,可以设法弄一张护照,把我们一家人先带到天津,随后就可以打算回南的方法。我家太太听信了他的说话,就收拾了细软一切,带了二小姐和那孀居的赵太太,随他到了天津。一住两月,弄得当光吃尽,还是不能回南。后来不知如何,他和那赵太太勾搭上了,居然睡在一间房中,不顾他人耻笑。与夫妻无异。到了九月初旬,说我李贵是只能吃饭不能做事的人,把我撵了出来。以后我幸亏遇见了顾老爷一个同寅的朋友,带我一同回南。自此顾家里的事情,我就不甚明白。”
  我听到这里,我便赶忙问道:“你家的二小姐和太太后来究竟作何下落,你真个全不明白么?”李贵道:“我回南之后,过了半月,遇见了一个天津来的朋友,说起那管葛如。后来不知他想出什么方法,把我家太太和二小姐一同带到上海,住在一家小客栈里。因为房饭开销不能应付,寻着一个老虔婆,浑名三阿姐的,把我家二小姐生吞活剥,卖与一个姓林的光蛋,言明身价银洋一百五十元,是买去做姨太太的,谁知却是买到堂子里去当娼。当时我家二小姐得知其事,就私下托人买了三钱鸦片,吞将下去。那时正在半夜三更,无人知觉,……”
  我听到这里,不觉心头突地一跳,立刻眼前发黑,两耳齐鸣,那眼泪犹如潮涌一般,恨不得就碰死在这家漆铺的门口,好赶到鬼门关上去寻纫芬。李贵见了,倒吃了一惊,慌忙向我说道:“秦少爷,你何必如此伤感,我家二小姐还没有死哩!”我听见李贵这般说,我才回过一口气来,急忙拉住了李贵,教他快快说出下文。究竟纫芬现在是死是活,好教我心定。

  第十回 彩云散后遗恨结千秋
  李贵道:“秦少爷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请向前面走几步,找一家茶楼上去,慢慢的说罢。”我闻得李贵这般说,我愈加着急,等不得去上茶楼,一定要逼着李贵说出来。
  李贵无奈,只得又细细说道:“幸亏当时我家太太在睡梦里听得二小姐的痰声,连忙惊起来一看,见是二小姐已经脸色发青,不能说话了,当下吓得手足无措,把管葛如叫了起来,要和他拼命。管葛如说:‘这是吞了鸦片烟了。你们休得着慌,我曾见北京那些窑姐儿吞了生烟下去,都是用木棉花救转的。’说时,匆匆走出栈房,不知到那里去弄了许多木棉花回来。立时拿来烧灰煎汤,把二小姐灌了半天。果然到了天明的时候,那吃下去的鸦片都一口一口的呕出来了。可怜我家二小姐美人儿般的一个人,自从经了这几番磨难之后,听说他变了个面黄肌瘦,和那痨病鬼一样了。那管葛如本意想骗几十两身价银子用用的,这时看见二小姐这般烈性,料是以后骗不到手,便和我家太太吵闹一场,独自一人带了赵太太搬出栈房,不知到那里去了。我家太太没有主意,只得央求栈房里账房先生写信到湖北亲戚那里去告帮。现在闻得母女两人还在那个小客栈里面。”
  李贵说罢,我忙问:“那小客栈在什么地方?你去过没有?”李贵道:“我是管葛如撺掇我家太太逐我出来的,我还去干什么?至于那个小客栈,此去却不多路,只要走出了五马路就到的。”我听说纫芬在那栈房里还没有死,我便立刻转悲为喜,希冀此后还有与他花烛团圆的日子。于是又拉着李贵,要他引我到那小客栈里去。李贵道:“你不要缠我,我自从早上到了如今,还没有一点东西吃下肚呢!”
  此时,我就随手从衣袋里摸了两角小洋出来给了李贵,叫他到对过一家小饭店里去吃了饭,赶紧引我到五马路去。谁知李贵接了小洋在手,倒不要吃饭了,买了两个炉烧儿,吃着就走。我看见李贵走了,我便紧紧的跟在后面。一路上左思右想,想我出京的时候,万不料纫芬竟落魄到这个地步。这虽是管葛如那厮不是,然而也是纫芬命中注定有这番磨折。现在我既然与他在此地相逢,我当尽我的力量,求我父亲竭力援手,使他母女不至流离失所,然后将纫芬善为调理。想纫芬虽姬姜憔悴,只要医药适宜,当不难渐渐复原,依旧显出从前的美丽。
  我正在胡思乱想,只见前面路旁果然有一家小客栈。李贵停了脚步,向我说道:“秦少爷,这里就是我家太太住的客栈,请秦少爷自己进去查一查,我是不进去了。”我再四要李贵陪了进去,李贵不肯。我也就不勉强,大着胆子走进栈房,向柜上请教一声:“有个北方逃难来的顾太太同一个小姐,可是住在这里?”柜上有一个人举手向里面一指道:“那八号房间里就是。”我便依着他所指的地方,走近前去一看,果然是八号房间。此时,我就把门帘掀了起来,踱进房去。只见房内上面安了一张铺子,那帐子下了一半,有一个衣服褴褛的妇人坐在铺子边上,在那里揩眼泪。我见他脸上十分黄瘦,竟不认得是谁。过后仔细一看,方才认得就是纫芬的母亲。我走到他面前叫了一声:“年伯母。”
  那纫芬的母亲抬起头来,一见是我,便跳了起来,一把拖牢了我的手,笑道:“阿呀!秦少爷,你倘然早来一步,我的纫芬早已瞑目,不至于多受这几天磨难了。可怜我的纫芬绝食已经五六天,几回死去又活了转来,问我:‘秦少爷来了没有?’我说:‘秦少爷是你的冤家,他怎么会到这里来呢?你要去投生转世,你尽管去罢,不必在这里牵肠挂肚的提起你那冤家了。’”
  纫芬的母亲说到这里,便一手揭起帐子来,教我看那纫芬。我只见纫芬斜靠在枕头上,一张脸儿只有三个指头宽,脸上全无血色,好是纸扎的人儿似的。我既〔听〕见了纫芬的母亲这番说话,又看见纫芬这般形状,我不觉又惊又怕,又悲又急,舌头也硬了,喉咙也塞了,站在地板上,半天才哭了一声道:“纫妹妹,你如何会病得这般狼狈?这是我害了你了!”不想那久病将死的纫芬一听见我的声音,猛然张开眼睛,一骨碌坐了起来,对着我要想说话。谁知没有开口,便喘了半天的气,停了一会,方才力弱声嘶的说道:“哥哥,你过来。”
  我此时看见纫芬这种的情形,我心下比那刀穿剑搠还要难受。我就歪着半边身子坐在他的铺子上,一手执着纫芬的手,忍了哭说道:“纫妹妹,我现在已经来了,你有什么话说,不妨尽管说出来。”纫芬把头摇了两摇,使劲儿说道:“哥哥,我承你百般宠爱,只是我没有福气和你匹配,我如今还是个黄花闺女……”纫芬说道这里,忽然又气喘起来,喘了一会,又使劲儿说道:“我死之后,你切勿过于悲痛,只要精诚不散,未必来生没有相见之期。”我听见纫芬说到这里,觉得纫芬的手渐渐的冷了,我便忍不住哭了起来,一面哭,一面说道:“纫妹妹,你聪明了一辈子,怎地自误到这步田地?你倘有一长半短,我怎样对得住你呢?”纫芬的母亲在边上看着,也不觉泪如雨下。只听见纫芬又往下说道:“我今天见了你一面,我心愿已了,哥哥你放手让我……”纫芬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只听得他喉咙底下的痰已经呼噜呼噜的涌上来,虽然两只眼睛还是看着我,脸上那神气早已不像了。我连忙放了纫芬的手,招呼纫芬的母亲帮同将纫芬身子在铺子上放平。
  此时客栈里伙计听见我们房里的哭声,也三五成群赶进来了。我和纫芬的母亲只顾顿足捶胸,对着铺子上哭了好一会。那旁边看的客栈伙计等了半天,忍不住开口动问说:“你们的亲人既然不幸死在这里,须得从速备办后事才好,不要只管哭下去了。”纫芬的母亲听了这话,愈加哭得死去活来。我见此情形,晓得他身边乏钞,办不起衣衾棺椁。我就止住了哭,请他暂为等待,我自己出了这所小客栈,坐上一乘东洋车,赶回泰安栈见了我父亲,把纫芬病死在栈房里的事哭诉了一遍,求父亲拿出钱来替他料理后事。
  我父亲听了我的说话,也着实有些伤感,便立刻和我到那小客栈里。先与纫芬的母亲见了面,又看了看已死的纫芬,然后拿出钱来,转托这栈房里的账房买了几件绸布新女衣,一口棺木,又叫了几个专管丧事的工人,和我眼看着将纫芬装殓入棺。我此时哭得来黑地昏天,恨不得跳进棺材内,与纫芬一同入冥。我父亲待纫芬棺殓已毕,就又托那客栈里账房叫了一班鼓乐,买了许多香烛纸钱,教工人把纫芬的灵柩抬到会馆里寄放。我与纫芬的母亲,便也哭哭啼啼送到了会馆。我又在会馆里大哭一场,取了两块洋钱,拜托看守会馆的人善为照料。然后与我父亲同坐了东洋车,回到泰安栈。
  我父亲见我悲伤劳倦了一天,教我权且养息。他自己又翻身走出栈房,去见纫芬的母亲,送了些资斧把他,劝他勿过悲伤。又替他筹划回家的方法,代他发信与京外各处的同寅同乡,恳求¥助。咦!我父亲因为爱我的原故,爱及纫芬,并惠及纫芬的母亲,真所谓父母爱子之心,无所不至。此恩此德,我就粉骨碎身,也难图报。
  不料我自从这天回到泰安栈之后,就此一病恹恹,日渐沉重。到如今,我估量我自己的病势大约是不久要从纫芬于地下的了。咳,我自从十一岁上与纫芬在湖北胡公馆里相会之后,我便指望与纫芬地久天长做一个有情的眷属。万不料一番相聚,又有一番的阔别。果然一别之后永不见面倒也罢了,又万不料京城之中彼此不期而遇,致使爱情加了一倍,情障又深了一层。然使当时纫芬的家规甚严,男女不便会面,或陆晓沧出来说亲时,两家父母都执意不允,那也渐渐的心冷了。又万不料纫芬竟可以与我朝夕把晤,亲事又始终说成。咳,既然说成了,就可以千稳万稳,稳稳的与我结为夫妇了。又万不料我父亲要故意延缓吉期,更万不料京城里拳匪起事,我两人忽复劳燕分飞。既然劳燕分飞,就应该地北天南,永不见面。又不料彼此在这里患难相逢。更万不料彼此重逢之日,便是死生永诀之时!这一段镜花水月的情缘,直如此曲曲折折,离离奇奇。我不懂那造化小儿,何故要教我做一会影里情郎,教我做一会画中爱宠,演出了如许的离合悲欢,到头来弄得这般的结果!
  然而,我不怪我的父亲,我也不怪拳匪,我总说是孟夫子害我的。倘然没有孟夫子那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”的老话,我早已与纫芬自由结婚,任从拳匪大乱,我与纫芬尽管携手回南,此时仍可与纫芬围炉把酒,仍可与纫芬步月看花,并可与纫芬彻夜温存,终朝偎倚,领略那温柔乡中的滋味。初不至使我用尽心思,历尽苦楚,阅尽烦恼,受尽凄凉的了。到如今只落得孤馆寒灯,愁增病剧,一身如寄,万念俱灰。不但害我父亲忧愁悲苦,还要害了那毕家的小姐,为我担了个虚名。我甚望我中国以后更定婚制,许人自由,免得那枉死城中添了百千万亿的愁魂怨魄,那就是不可思议、不可称量的功德。
  我现在脑筋一转就看见我那纫芬:一张鹅蛋脸儿,两道高高的眉毛,一双秋水盈盈的媚眼,一张樱桃小口,两边颊上还有两个酒涡儿,立在我的面前,忽嗔忽喜,忽笑忽悲,弄得我神魂颠倒,尽日昏昏的如醉梦一般。然而古今来弹词小说中所说情痴的儿女,都是采兰赠芍,报李投桃,或是钿合金钗,或是琼琚玉佩,用以私相馈遗,留作定情的信物,结爱的明征;又不然也有什么赠答的诗歌,寄情的词赋,传于后世,用作千秋的佳话;再又不然就是精神结为奇葩,魂魄化为灵物,如那连理树、比目鱼,齐女之变为哀蝉,韩凭之飞为蝴蝶,也可以令人攀条流涕,睹物思人。惟有我与纫芬彼此往来赠答,只有一个“情”字,并没有一些儿表记、片纸的情书,以为将来的记念。
  纫芬待我的情,真个如桃花潭水,莫测浅深。我若就此死了,岂不辜负纫芬一片的心迹?所以,我虽然病到这个地步,还要滴泪和墨,力疾拈毫,将纫芬待我的无限深情,原原本本的写出来,使万古千秋痴情的儿女读了我这篇小说,凭吊徘徊,欷觑流涕,或者情之所至,还要替我做两篇哀词,题一首恨赋。那时,纫芬也可以含笑九泉,不枉待我一番的厚爱。
  看官,看官,要晓得纫芬是十一月初一日死的,我这部小说,就是纫芬死后做的。我这部小说,始终只是写一个“情”字。此后世界上有情的人尽管看我这小说。倘然一味讲淫,全不解得情字的人,休得来看我这小说。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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