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凑巧 - (TXT全文下载)
见房师,房师说:“贤契怎这样杂学?高卷子还仔细改一改,朱卷还斟酌,莫轻易刻。”房师去见大座师,道:“第七卷原是将来发一笑的,怎么老大人坚意中他?”大座师取过朱卷来看,果然不是文字,却也懊悔无极,道:“我只是深信乡兄,不料如此。乡兄若要作笑,不该圈他,不该出上批语,总是鬼神所主,如今倒管他磨勘不成?须得照顾照顾,彼此功名所系要紧。”
陈都宪归家,少不得亲友来作贺。赵知州道:“他是高品,不肯来关说的。”只拣大分上送了去。江并富庶,人出他两三事,也擢千余金。到了江阴,座师相待,也只平常。料他的后来功名有限,不过一举人官而已。赵知州朝觐,挈了他同行到京,各人觅了下处。大凡秀才中举,韭菜肚肠变作酒肉囊袋,心粗气福平日这些旧本领不消去勾了,还有新鲜时巧添得来。他却是这些庸谈俗话,洗刷不去的,都依然还在。因亲友请去吃酒看戏,又添出了一种传奇的学问。亏得座师大力,磨勘不倒,停科降黜,还得安然进常及至进得场内,出下一些题目来,又似叫花子打番篮儿的一样,一齐都奔将出来了,又甚是满意。
不顾他人眼底,且自尽我胸中。
开出酒肉帐簿,臭似大蒜生葱。
天下偏有这些凑巧的事,一位工部都掌科,是山西人,人都笑他是个不通的榜上头一名。侥幸得了科第,人偏胡芦他,又因门第,得了个翰林院庶吉士。教习背书,准准连累办吏受责;馆课作文,准准煞尾上头一名,因此所以弄作个才堪风宪,入了垣。常说道:“天下的人,难道只有我不通?定然还有不通的,与我作个对手。”这一次轮该分房,别个进去选的是上卷,他进去先要选下卷。看过了十八九,都是胜似他的。遂叹息道:“天下这等多才!”忽然看到陈都宪的卷子,大笑道:“妙妙妙,有了替身了。若论起我当日的试卷,还公然胜他几分。这卷子若取出去,人定笑他,不笑我了。”把他三场卷子,做蓝朱不着,浓浓的圈上些,扯过预备的批语本子,不管与文章合不合,只管密密的批去。极俗的所在,倒批上个标新领异;极平淡的去处,倒批上个见解不凡;极枯拙的去处,倒批上个光彩陆离、丰神掩映。后场又批道:“学问渊博,囗时良筹。”都是空疏之语。
涂时铜粉皆佳丽,抹上丹青足画图。
谁舍骊黄寻骏骨,得来鱼目胜明珠。
上堂,大主考道不好,他偏说好;大主考不肯中,他偏要中。他原恃垣中的声势,又是山西人,出名尚气的。大主考也混帐填他后边。虽然低杀,倒也是个进士了。大主考还只道这都谏一万头落簏,却不各他这样就里。及至殿试,亏他训蒙时写得一笔姜立纲,卷子上到也齐整,得中了二甲进士。坊间刻个陈进士的联捷稿,苦没人买。若是买去,还要贴他百十个止恶心的杨梅干,讨些朱墨涂抹做蜡烛帐。
在京及到家,自有一般势利的厚礼来拜门生。他却昧了心,公然谈论起文来。道文章的法脉,定当如何如何,如学生稿中某一篇主意,人也想不到;某一篇局法,人也做不来;某一篇某几句,人也不敢说。总之,“只要多读书,多作文,举人、进士,垂手可得,不要看难了。”这些人在面前打躬道:“是,是。”有那略知分晓的,在背后为他缩颈吐舌道:“有这样不怕脸红的!”假满到京,选个刑部主事,还将这稿去送人,这也只当送他糊破壁、抱酒坛罢了。刑部不过出些审语,这也没人嫌他俗,尽支撑得过。又因外边笑他文字,他道:“人说我不会做文字,我偏要看文字。”遂即经营,寻一个大大的分上,做了会试小考。
人苦不知足,乔陇又望蜀。
持将朦胧眼,怎辨荆山玉。
分了房,便摸拳擦掌去看文字。将文拿到手里,一句也念不断,道:“如今文字这样奇了,竟没有我当日的文章上那话头!”那样规搁了一日,要装个病,央人代看罢,又怕惹人笑话,上边又催着要卷子。他道:“我有个道理,我当日中,原是靠天,如今也还求天罢。”他在自己房中设了香案,点了香烛,将卷子一束束排在案上。着了吉服,对着上天,志志诚诚拜了四拜,跪着道:“陈某侥幸分房,为国求贤,要得一辈忠良之人,不敢出自己裁,敢求神明作助。其中若有命该得甲的字、文章可以中的,愿我手抽得,即便拿去呈堂,不敢妨贤而病国。”于是随手抽了三十卷。先抽的就是首卷,以抽之前后为次第。撤了香案,要去批圈卷子,又恐怕差了句读,做错注脚。怎么样?少不的连篇圈去,加上些不相合的批语,待大座师自去看罢。晴奇得紧,内中果然就有几本好卷子。大座师就中拔出一卷,做了首卷,留下十卷,其余发出去另换。他就坚执对道:“房中再没有佳的,止有这二十卷。”又怕人看见他中这些不曾看的卷子,都于“乎”、“哉”、“也”、“矣”上点上几个点,也不论好歹处,直上两直。大座师见他换不出来,也只得又用他十四卷。其余六卷去不得的,填了个副榜。
琢残荆岫也得玉,淘尽泥沙也有金。
才是王杨及庐骆,暗中摸索已搜寻。
及至放榜时,他房中到中了三个省元、六个经魁。人都道他是识文字的,他也自夸“我的眼力好似翰林”。
其时乡场大座师已掌持詹事,江阴县已行取考选做江西道御史,赵知州已升了礼部员外。他却带了这一股新贵去认大座师恩师,好不光彩。此时他在部中已经五年,论资俸也该升了。但是部属吏部多捱到掌选升京堂,礼部升宗师及两司,兵部升边道,户、工、刑三部得升到两司者,十中止有一二,升府的到有八九;遭际的又是严介溪当国,严东楼用事,没钱的便不得好缺,也不得升迁。陈都宪原是个老实人,因在仕路上住得久,也混的活动了些,道:“有钱的是钱辛苦,没钱的是人辛苦,我虽然没有大钱去钻他,替他效上一场劳,骗个好官好缺做,也未可知。”
其时钻严家的颇多,独有一个赵文华、鄢懋卿,两个是他最得意的干儿子。奉承严介溪,又结识了严东楼,你去送金夜壶,我就送银马桶,你去送人双陆,我送女梨园,饮食锦绣,珠宝玩器,馈送没个空的日子,只要他父子们喜欢。
狗窦何嫌窄,蝇营不厌工。
足恭都御史,花面大司空。
但说两个人也相妒相倾,背后说是非离间。一日,赵文华说了鄢懋卿的背,鄢懋卿连去两日,不令相见。外面就说鄢懋卿恶了老严了。不知这一干人弥缝极快,严家父子的喜怒也极易转,无非是贿赂奉承,立可回嗔作喜。
这痴顽闻得外面传说,道:“这一功不要让给别人做去。”连夜做上一本,道他寻盐毒害天下,克削监商;所至夫妻并行,轿夫俱用妇女供应;金银器皿,尽归囊中,贪婪非常。这也是实事。奈在他修饰之后,相公回护,本都是严东楼代票,竟说他捕拾风影,越职妄言,弄个革职为民。
捱作相门鹰犬,舞爪张牙胡缠。
输却一顶进贤,何似闲事莫管。
没奈保,只得在张家湾下囗民船,收拾行李,戴了顶老人头巾,午门外叩了四个头,跨上蹇驴出京。一路回家,甚是寂寞,懊悔道:“是个进士出身,又不是举子官生,再捱两日,料不到云贵小剩南则闽浙,北则山东、河南,少不得打了黄伞,系上金带,一个黄堂知府,没来由要好得恶,弄得断根。我也太性急,还该再看光景如何。遽然上本,歹不中两次三场辛苦,做了许多文章策论,搏得这顶纱帽,只这一个本子,竟断送了。”沿途懊丧,直至家中。这也是退位菩萨难做,又匡如此终身了。
不意捱了五七个年头,严嵩坏了,那严世蕃、赵文举、鄢懋卿都处了。从来有一个相公当国,毕竟用几个私人,也处几个有合调的人。一到这相公去位,便要番局。从前显擢的人,定然吃亏,降黜的定是起用。说他曾忤权奸,曾逐奸党,连掇似掇的,便自然到那九卿。
树树猢狲散,花开蝶满枝。
浮云无定向,阴敛又晴时。
这陈都宪何尝是有心要击奸人,为国家来?这时候却得了一个直臣名色。况且数年间所取门生,又有几个在两衙门为他讲说言官荐举。言事的,也搭他的大名。吏部起了废单,不敢遗了去,公然就得个囗官起用。
重结王阳绶,来听长乐钟。
补了个礼部精膳司郎中,就转太仆寺少卿。不一年,又做了都御史,骑马开棍,甚是风采。如今也不卖弄文字了,又卖弄学生:“在郎署原无言责,只因那严氏父子擅权误国,恨不能食其肉而寝其皮。先击其爪牙,以小试行道之端。此时岂但功名,把性命也付之度外。不料遭逢圣明,得有今日。”当时人不知道他的本心,也把做吴时来、董传策一流人。所以副都缺,会推他作副都;左都缺,推他左都。会大轿了,平日有恩人,如赵知州,都肯图报。金先生已竟贡了,年老不愿做官,他请在衙中,与他做四六。又有借重衔,求他诗文的。官尊事冗,连那赛陶真的文章,庆王翠峰号佳诗,也不暇做,都假手,都假手金先生。陈都宪自昂昂然总台纲,掌计典。孔雀补,犀角顶,竟在长安做个大九卿了。
钳口结舌,拾遗补阙。
容头过身,三公九卿。
每到闲时,也与金先生在书房中小酌,说些微时囗事。一日谈起来,陈都宪道:“想当日学生资质愚鲁,遭旁人的讪笑,何期得有这场功名?后来侥幸一官,只为台谏缄然,做了个越职言事。回到家来,真是门可罗雀,岂期死灰复燃?自今看来,可见前程真难预料。”金先生道:“你有前日之冷落,自有今日之显荣。且功名前程,都有天定。记得未遇时,我在你房中睡,听的鬼话么?你是个都御史,我是个老贡生。当日之言,早已安排定了。人都说鬼言不可信,我却说鬼神无戏言。可也省得了。”
生人堕地时,前程早已定。
彼昏不知者,役役若奔竞。
当晚陈都宪也只默然。夜间想起知足不辱,知止不殆。尝言道:“凭他做人不好,少不得一篇好文字,送归墓中;凭你做官好,少不得一篇不好文字,送归林下。我的文字原不甚佳,得了科名;我做官也只平常,到了都宪,想是有个定命。若只管贪进不止,做了个夏桂洲,四次拜相,直至杀身都市。罢,得意浓时囗囗囗,须知世事多反复。这些新进后生,嘴头子狠囗囗囗,得了个衙门,定要攻杀几个大老装风来。莫要等着他们狼狼藉藉说上一篇,那时回去不妙。”
匝地囗罗密,修翎每见戕。
何如决云去,天路独翱翔。
于是次日托病,注了籍,托金先生做个告病的本。一个不准,又一个,一连三上,准回籍调理,病痊起用。辞朝出都,九卿、同年、同乡、同官、门生,你一席,我一席,都来饯行。到湾,三只船,船头上中间打绿字“都察院正堂”牌,两侧“钦命调理”金字朱红牌;本院的马牌,驿递人夫,官兵鼓。养病官是要起的,与那些罢官的不同,况是总宪,各地方巡按都是堂属,那一个不差官送下程送礼,差官护送?
箫鼓喧声拥传车,纷纷迎谒走簪裾。
不须漏尽先回步,何似当年汉二疏。
到家,有司参谒,亲友迎宴,极其隆盛。都宪却能绝意进取,逍遥田里,与金先生做些打油诗,以乐暮年。这也是他一生占尽便宜,侥天下之幸处。以此看来,功名前定,没的有不得,有的没不得。劳心焦思的,真是徒然。虽则如此说,如这样侥幸的,千中得一。靠祖父、靠银钱,十中得一。毕竟还是靠读书会做文章的多几个儿。人还是念书工文,用些心力,向多中取,不要只看句解,丢了意旨。
第三回 曲云仙
力戡大盗义折狂且
举世姝姝尽女流,堪悲习气入阴柔。
当机蓄缩疑如鼠,逐浪浮沉媚若鸥。
谁解横戈驱寇盗,竟能掉舌屈公侯。
古来节侠应无似,读罢还为巾帼羞。
我尝看传奇里边,有个红线女子,在田承嗣百万军中,床帷之间,取他金盒,如入无人之境。承嗣因此惧怕,不敢作乱,后来此女成仙而去。又书中聂隐娘,为老尼引入山中,教他剑术,飞身而上,能刺虎豹、断猿猴。然后挈他入都市,见那贪婪奸酷的仕官,强梁狡险的士民,老尼数他过失,令隐娘取他首级。虽然遇着稠人广众,寂然不觉。咳!如今时那里还得这样人,把这一些作恶害民,再驱除几个,他也因此有些警惕,也是为百姓造福泽。只是杀不得这许多耳。后来隐娘自己配了一个磨镜子的匠艺为夫,也得成仙去了。由此看来,这都是些奇女子,都是脱却脂粉本色,独显英雄伎俩的。但人都道这样事总出自文人戏笔点缀,不是真事。
不知天地间的事,何所不有。有那得志的女中丈夫,如隋时洗氏,他剿除岭南溪洞蛮夷,封石龙郡夫人;唐时唐高祖女柴绍妻,起兵助父,号为娘子将军;金有绣旗女将,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氏。若不得志,他这一种英锐之气,埋没不下,自然也做些事业出来。在我国朝,著名的有瓦寡妇,曾佐胡总制平倭。近日有石囗司女官秦良玉,他累经战阵,在辽东也曾有功;在四川平樊龙、樊虎。谁道女人但会搽脂抹粉,刺绣描花,奇异的守节殉夫,没这种英雄气骨?就我所闻,有个辽东女子,虽是一个不得其志,不能大展作用的,他却能有才韬敛,安命与庸夫为偶,到后来也略见了一些手段,又不为富贵所动,从一而终。这真是当今一个节侠女流了。正是:寒梅一树隐空山,独向清溪弄玉颜。
劲质从交霜雪妒,幽姿未许蝶蜂攀。
这事在万历年间,日本倭奴关白作乱,侵占朝鲜,夺了王京城。国王逃到我辽东边外--他是文物之邦,向来朝贡不缺的--上本请救。这时,中国官长有道:朝鲜是我臣伏小国,若不发兵救援,大不能恤小,失了四夷的心,以理当救。有道:中国与倭奴隔绝,全恃朝鲜,若是朝鲜一失,唇亡齿寒,以势当救。又有道:不当劳中国事四夷,开边启衅,不当救。此是彼非,下廷臣议了几时,定议东征。用都御史杨镐为经略,用都督李如松为大将,调动蓟、辽、宣、大、延、宁、甘、固、川、浙兵马,在辽东取齐。这一动,便有一干废闲降黜的武官,谋充将领;一干计处转王文官,谋做监纪参谋;一干山人蔑片、优童方术,冒滥廪粮;一干偷儿恶少、白棍游手,钻为队峭。好笑:鸳鹭能鹅鹤,猿猱尽虎囗。
何谋能报国,只是吸民脂。
维时有个罢闲参将,姓方,名法坤,祖籍徵州,夤缘了一个营兵游击,领了一枝南兵,带了个儿子方隅,又有几个家丁方勤、方勇、方忠、方兴、方刚等,总是嚼着国家,做他的仆从。一路出了山海关,因各镇尚未齐,着他暂住辽阳城外。当日国家物力全盛,粮饷充足。大凡行军积弊,名曰一千,实只八百,上下通同。就是官来查核,也只循前条旧例。将官个个有财物,兵丁个个有银两。且又加上沿途的赏犒,撞着辽东地面,野餐繁多,食物不贵,那些兵丁手中极其充裕。又不行军对敌,所以大家没事。将官与将官嫖赌吃酒,军士与军士嫖赌吃酒,在在皆然,不但方游击一枝兵如此也。
中原黎庶悲敲朴,绝塞囗貅正啸歌。
这家丁之内,惟有方兴的年纪小,好只有二十二三。年少的人,见了众人嫖,也不免动心。他却道也有些算计,想道:“如今辽阳嫖人的极多,就是似鬼的娼妓,也都长了价钱来了。况且一去看时,同伙吹木屑的又甚多,东道又盛。辽阳女人,倒也相应,不若我讨上一个,目前虽多费几两银子,后来却不要日逐拿出钱来。况且又得他炊煮饭食,缝补衣衫,照管行李。”想来想去,动了一个娶老小的念头了。常日在一个佟老实冷酒店里打独坐吃,闲话中与佟老实婆子说起娶老小的事来,这婆子接口道:“长官,果然你一心要寻个人儿么?我有一个姑夫,姓曲,他少年的时候,极会些武艺,极是有名的人。如今也老了,他有个女儿唤做云仙,也生得几分颜色,年纪才十八岁了。他要招人,他家事也好过,也有一个儿子,已娶媳妇,他是养得你起的,不必要你养活。长官,你果然要娶,我做替你说这事,没有不成的。只是事成之后,不要忘记了我这门子穷亲戚。”方兴回道:“若得成了这亲事,你便是我的妗母,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。我定然尽心来孝敬你这舅婆。”两个说着笑了一回,散去。
这方兴也只当作个闲磕牙,解些愁闷,不料想这婆子果然用心说去。
全凭三寸舌,结就百年姻。
去时,值老曲不在家中,先与曲大嫂相见,道:“姑娘年纪大了,到如今不曾有亲。我着实的留心细访,没有个可意的。昨日有浙江方总兵一个亲用的人,年纪也只好有二十岁,人品生得极齐整。方爷也极信用他,他说的就是,所以极有囗钱,身边的银子也落落动。我想他日后,方爷与他毕竟做些功劳,那一条金带,便是稳稳的了。今现在这里亲自寻亲,间壁祖家、黑家,都肯把女儿嫁他。我给他两家子破了,说穷得紧,女儿又生得丑陋,特来给我外甥女说。两下里年貌相当,若是不出家出征,自在这里了。若是出征,他去了,身边这一块,定然落在你家里。”曲大嫂听了,早已动火,有二分愿意。
正然说话间,老曲走来,曲大嫂便道:“姑婆今日特来与姑娘作媒。”老曲道:“好!好!”叫女儿道:“云仙,来陪姑婆。”他自上外边去,打了几斤茹茹烧,切了几片驴肉、羊肉,一齐在地上坐了。那时儿子曲从规也回来,佟婆又将从前说的亲事,又对他说。说到人品齐整,曲从规便插口道:“这说的不是那五短身材,白团脸儿,不曾有须的那后生么?半月以前,我来看姑娘的时候,见他戴着京帽,穿着玄囗箭衣,快鞋简银囗带,独自一人在你家吃酒,见你叫他方爷,想必是这人了。这人也其实人物尽看得过。”佟婆道:“自古说囗媒,若看不过,我自然也不来说了。难道与你妹子,不是郎才女貌,天生一对好夫妻么?他这一顶纱帽,将来自是不少的。我看你妹子生来的像貌,确乎是个奶奶。”老曲道:“他原是南人,他要南去,可怎么样?”佟婆道:“他又不是方参将的亲生儿子。他征东回来,要在这里住,成家的了。”曲大嫂心里却也要成就这头亲事,忙接口说道:“受恩深处便为家。我一家子待的他极好,姑娘又与他也过得恩爱,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。”老曲说了这一段话,就把眼儿去偷瞧女儿。见女儿只把手去撩发,半天一句也不言语。老曲心里想他女儿定然意下亦肯了。佟婆又道:“千里姻缘一线牵,我说的不差。”老曲便点头允,一伙子人吃了酒都散讫。
凭将月下老,绾定足间绳。
佟婆回去,到了店中,巴明不晓,早早的起来,也等不得方兴来,一连稍了几个信去叫他。恰恰的遇着他正值方参将差他出去送礼,又不得闲。隔了两日方回来,走到店中,佟婆迎着道:“好人!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,费尽了多少唇舌,你却到羊儿马儿,你不要蹉过了这个喜神。”方兴道:“其实是不是闲在家,所以没来。但凭你主张罢,只要个人儿略像样些,会得炊煮针线才好。”佟婆道:“一表人材,百能百会,只管放心。要是娶了的时候,管叫你一脚跌在蜜缸里,快活到底。”方兴听了,满心欢喜,就从身边取出五七钱银子,买些酒肴,在他家佟婆起媒。不上三五日间,一撮一成,用不过二三十两,早已成就这段亲事了。两下里择了一个吉日良辰,拜堂成亲。彼此偷晴观看。这方兴看那云仙:髻绾乌云,脸痕薄带阴山雪。黛飘柳叶,眼溜秋波洌。袅袅腰身,不勾些儿捻。初生月,画裙深掩,一瓣莲新折。右调《点绛唇》云仙也看那方兴:长臂如猿,英姿如虎,磊落赋雄才。更星眸炯炯,丰神奕奕,韬略满胸怀。真是儿家好夫婿,年齿廿囗才。似凤求凰,一双两好,行乐在秦台。右调《少年游》两下里年纪都大,干柴烈火,自然似胶如漆。老曲的家事也尽过的,不用靠女婿。方兴身下也有两个铜钱,性又挥酒。老曲与他取个表字叫旺之。同伙的家丁来暖房吃酒,且是热闹。一家们甚是相得。但是云仙作事灵变,手脚上也利便,性格又极温厚,不大肯言笑。喜的方旺之虽是个少年南人,出身军伍,也不过干些被窝中本分实落工夫,不好去嘲风弄月,两下且是渐帐得过。
轻盈女正娇,潇洒郎方少。
相对足生欢,琴瑟自同调。
似此半年有余,各镇兵已齐。朝鲜求救颇急,经略下令,各路择日过了鸭绿江,向平壤城。此时方游击身边支的月饷,隐落的缺兵钱粮,并所收的军士节献,头除军士的粮犒,总有数千。要代在行囊中,太重滞,要寄在辽阳去处,又没得托相识的。心生了一计,申文总镇,道在燕日久,硝磺铅弹弓箭多有损坏缺欠,乞给批回南救买,就差儿子方隅,假作名色把总,乘机回家。选了六个健丁,拜两个护送。此时众家丁俱各在辽日久,朝日嫖赌浪费,到如今也弄的没得看,没得赌了。倒不如方兴一窝一块,手里还得从容。众人也有些醋他,合口道:“方兴年纪少壮,又耐得辛苦,该方兴跟了公子去。”方参将听了众人的话,就遂即差了方忠、方兴同他们去。方兴苦苦的推辞不了,回到家下,好生不乐。
新婚方燕尔,相得如鱼水。
怪煞风浪生,催人别离起。
没奈何,只得对云仙说:“我在此处,与你甚是相好,你一家待我甚厚。不料主人差我送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