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宗周集选录 - (TXT全文下载)

以气质之性分义理之性,而方寸为之四裂。审如是,则心亦出入诸缘之幻物而已,乌乎神!物以相物,乌乎人!乌乎人!
  
  原性
  
  告子曰:“性无善无不善也。”此言似之而非也。夫性无性也,况可以善恶言?然则性善之说,盖为时人下药云。
  
  夫性无性也,前人之言略矣。自学术不明,战国诸人始纷纷言性,立一说,复矫一说,宜有当时三者之论。故孟子不得已而标一善字以明宗,后之人犹或不能无疑焉。于是又导而为荀、杨、韩,下至宋儒之说益支。
  
  然则性果无性乎?夫性,因心而名者也。盈天地间一性也,而在人则专以心言。性者,心之性也。心之所同然者理也。生而有此理之为性,非性为心之理也。如谓心但一物而已,得性之理以贮之而后灵,则心之与性断然不能为一物矣,吾不知径寸中从何贮得如许。性理如客子之投怀,而不终从吐弃乎?
  
  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,气聚而有形,形载而有质,质具而有体,体列而有官,官呈而性着焉,于是有仁义礼智之名。仁非他也,即恻隐之心是;义非他也,即羞恶之心是;礼非他也,即辞让之心是;智非他也,即是非之心是也。是孟子明以心言性也。而后之人必曰心自是心,性自性,一之不可,二之不得,又展转和会之不得,无乃遁已乎?至《中庸》,则直以喜怒哀乐逗出中和之名,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,此非有异指也。恻隐之心,喜之变也;羞恶之心,怒之变也;辞让之心,乐之变也;是非之心,哀之变也。是子思子又明以心之气言性也。子曰“性相近也”,此其所本也。而后之人必曰理自理,气自气,一之不可,二之不得,又展转和会之不得,无乃遁已乎?呜呼,此性学之所以晦也!
  
  然则尊心而贱性,可乎?夫心,囿于形者也,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也。上与下,一体而两分,而性若踞于形骸之表,则已分有常尊矣。故将自其分者而观之,灿然四端,物物一太极。又将自其合者而观之,浑然一理,统体一太极。此性之所以为上,而心其形之者与?即形而观,无不上也;离心而观,上在何所?悬想而已。我故曰:告子不知性,以其外心也。
  
  先儒之言曰:孟子以后,道不明,只是性不明。又曰:明此性,行此性。夫性何物也,而可以明之?只恐明之之尽,已非性之本然矣。为此说者,皆外心言性者也。外心言性,非徒病在性,并病在心。心与性两病,而吾道始为天下裂。子贡曰:“夫子之言性与天道,不可得而闻也。”则谓之性本无性焉亦可。虽然,吾固将以存性也。
  
  原道上
  
  道其生于心乎,是谓道心。此道体之最真也,而惟微者其状耳。微而着焉,两端见矣。立人之道,仁与义是也。仁义其道之门乎!仁其体也,义其用也。一体一用立,而易行乎其间矣。生生之谓易,化而裁之谓之变,推而行之谓之通,举而措之天下谓之事业。上而际谓之天,下而蟠谓之地,中而蕃殖谓之物,积而无穷谓之世。明之为礼乐,幽之为鬼神,治之为刑赏,布之为纪纲,成之为风俗。类而推之,莫非道也。约而反之,莫非心也。践而实之,所以成人也。
  
  原道下
  
  夫道常而已矣。天地,大常而已矣。人心,大常而已矣。有老氏者起而言道德,则曰“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”,举仁义而土苴之,此所谓反常者也,视杨墨之罪着矣。然犹依附于道德也。至谈天衍、雕龙奭、炙毂輠髡之庄周,与夫坚白异同、三耳三足之公孙、田骈之属,而荒唐极矣。然犹依附于名理也。其后有佛氏者,以天地为尘劫,以世界为患妄,以形驱为假合,以日用彝伦事理为障碍。至此一切无所依附,单言一心。心则犹是心,孰从而辩之?吾儒言心,佛氏亦言心,佛氏之言心也曰空,其进而言性也曰觉,而究竟归其旨于生死。其言空也曰空无,空无空之空,乃为真空。其言觉也曰觉非觉,非觉之觉,乃为圆觉。而其言生死也曰本无生死,无生无死,乃了生死。则吾儒所未及也,几何不率天下而从之乎?曰:善言心者,莫佛氏若也。噫嘻危矣。
  
  居室之近,食息起居而已矣。其流行则谓之理,其凝成则谓之性,其主宰则谓之命,合而言之皆心也。是心也,未尝不空,而政不必空其空,惧其病吾理也。未尝非觉,而政不必觉其觉,惧其蚀吾性也。未尝不知生死,而政不必并无生死,惧其衡吾命也。
  
  夫学,穷理尽性至命而已矣,此修道之极则也。于是圣人喟然叹曰:“中庸其至矣乎!民鲜能久矣。”而斯道之常,遂为万世鹄。彼佛氏者,方欲依附吾儒,求其心而过之,其如天地犹是,世界犹是,一切形驱事理犹是,彼亦终不能去而逃之,势不得还与心违,而徒以一种恍恍之见自为颠倒,真如电光之一瞬而水沤之不容,随指而破也,乌睹所为心者乎?食心曰蟊,殆谓是已。乃今之与二氏辨者,皆助流扬波者也。何以言之?曰:不识心故也。
  
  原学上
  
  古之言学者,莫的于孔门,而载在《大学》为独详。《大学》首言明明德,又言明明德于天下,何也?心本明也,故曰明德。其理则至善是也。学者觉也,亦曰效也。效心而觉,觉此者也。故《中庸》亦曰明善。善之理一,而散于物有万殊,格物致知,所以明之也。知而止之,得之于一而存之,所以诚意也。所存此善,所发亦此善,所以正心也。所发此善,所行亦此善,所以修身也。行之于家而家齐,行之于国而国治,行之于天下而天下平,所谓明明德于天下也。
  
  乃格致之要,则其目有五。善通天下以为量,故不博不可以言学。学然后知疑,乃授之以问。问以问此善,故曰审问。然后致疑,乃授之以思。思所以思此善,故曰慎思。然后愈疑,乃授之以辨。辨以辨此善,故曰明辨。然后明,乃授之以行。行以行此善,故曰笃行,则进于德矣。其德则所谓仁之于父子也,义之于君臣也,礼之于宾主也,智之于贤者也,圣人之于天道也。是故君子求之于父子而行吾之爱焉,所以体仁也;求之于君臣而行吾之敬焉,所以精义也;求之于宾主而行吾之让焉,所以制礼也;求之于贤否而行吾之哲焉,所以用智也;求之于天道而至吾之诚焉,所以作圣也。此明善之极功也,而德乃进于明矣,且大明于天下矣。此所以为大人之学也。
  
  后之学圣人者如之何?亦曰致知而已矣。不致吾知而先求之于本心,其失也荒。不致吾知而漫求之于物理,其失也支。支且荒,圣狂之分也。毫厘之差,千里之谬也。
  
  原学中
  
  极天下之尊而无以尚,体天下之洁浄精微、纯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者,其惟人心乎!向也委其道而去之,归之曰性。人乃眩骛于性之说,而伥伥以从事焉,至毕世而不可遇,终坐此不解之惑以死,可不为之大哀乎!
  
  自良知之说倡,而人皆知此心此理之可贵,约言之曰“天下无心外之理”,举数千年以来晦昧之本心一朝而恢复之,可谓取日虞渊,洗光咸池。然其于性,犹未辨也。予请一言以进之,曰:天下无心外之性。惟天下无心外之性,所以天下无心外之理也。惟天下无心外之理,所以天下无心外之学也。而千古心性之统可归于一,于是天下有还心之人矣。向之妄意以为“性者,孰知即此心是”,而其共指以为心者,非心也,气血之属也。向也以气血为心,几至仇视其心而不可迩,今也以性为心,又以非心者分之为血气之属,而心之体乃见其至尊而无以尚,且如是其洁浄精微、纯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也。惟其至尊而无以尚也,故天高地下,万物散殊,惟心之所位置而不见其迹。惟其洁浄精微、纯粹至善而一物莫之或撄也,故大人与天地合德、日月合明、四时合序、鬼神合吉凶,惟心之所统体而不尸其能。此良知之蕴也。
  
  然而不能不囿于气血之中,而其为几希之着察,有时而薄蚀焉。或相什百,或相千万,或相倍蓰而无算,不能致其知者也。是以君子贵学焉。学维何?亦曰与心以权而反之知,则气血不足治也。于是顺致之以治情,而其为感应酬酢之交可得而顺也。于是逆致之以治欲,而其为天人贞胜之几可得而决也。于是精致之以治识,而其为耳目见闻之地可得而清也。于是杂致之以治形治器,而其为吉凶修悖之途可得而凖也。凡此皆气血之属,而吾既一一有以治之,则气血皆化为性矣。性化而知之良乃致,心愈尊,此学之所以为至也与!
  
  孟子曰:“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。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。”古人全举之,而阳明子偏举之也。
  
  原学下
  
  或问曰:“均是人也,或为圣人,或为凡人,何居?”曰:“人则犹是,其心或异耳。”曰:“均是心也,或为道心,或为人心,何居?”曰:“心则又是,其学或异耳。”
  
  何言乎学也?人生之初,固不甚相远矣,孩而笑,咈而啼,饥渴嗜欲有同然也。及夫习于齐而齐,习于楚而楚,始有相径庭者矣。生长于齐,既而习于楚语焉,无弗楚也。生长于楚,既而习于齐语焉,无弗齐也。此学之说也。心者,齐楚之会也,而其知齐而知楚者,则心之所以为道也。知齐之为善也,而习于齐,又知楚之为不善也,而益习于齐,则虽有之楚焉者,盖亦寡矣。然而当是时,心方居齐楚之会,忽有导我以楚者,吾亦从而楚之矣。既楚之矣,仍导我以齐,弗顾也,习于楚,安于楚矣。楚之人又相与咻之,而变其善否之情也,则惟知有楚而已矣。人之可使为不善,其性亦犹是也。
  
  然则善反吾习焉,可乎?曰:奚为不可也?前日之失足于楚也,误以楚为齐故也。果误耳,一日而憬然,一日而齐之人矣。今而后第谋所以习乎齐者。吾耳习于听,而何以听无不聪,非能益吾以聪也,吾知吾聪而已矣。吾目习于视,而何以视无不明,非能益吾以明也,吾知吾视而已矣。吾口习于言,而何以言无不从,非能益吾以从也,吾知吾言而已矣。吾貌习于动,而何以动无不恭,非能益吾以恭也,吾知吾动而已矣。吾知吾听,而天下之声皆习于聪矣。吾知吾视,而天下之色皆习于明矣。吾知吾言,而天下之言皆习于从矣。吾知吾动,而天下之动皆习于恭矣。吾知吾知,而天下之知皆习于独矣。
  
  虽然,犹未离乎习也。请进而性焉。静而与阴俱闭,不欲其沦于偷也。动而与阳俱开,不欲其流于荡也。又调之为喜怒哀乐之节,盎然而春也,殷然而夏也,肃然而秋也,惨然而冬也,无所待而习,无所待而知也,此之谓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则时习之竟义也。
  
  或闻之,曰:“旨哉,圣人之学也。而无以加于习。习其可不慎乎!”
  
  
  刘宗周集卷八说
  
  
  
  寻乐说
  
  先儒每令学者寻孔颜乐处,所乐何事。或曰乐贫,贫无可乐也。或曰乐道,乐道不足以尽颜子,而况仲尼乎?毕竟道亦无可乐故也。此中下落,直是深微,不可凑泊。
  
  近儒王心斋先生所着《学乐歌》,则曰:“人心本是乐,自将私欲缚。私欲一萌时,良知自然觉。一觉便消除,人心依旧乐。”又曰:“不乐不是学,不学不是乐。”又曰:“学则乐,乐则学。天下之乐,无如此学。天下之学,无如此乐。”可为一箭双雕。学乐公案,满盘托出。就中良知二字,是吃紧为人处。良知之在人,本是惺惺。从本体上说,即天理之别名。良知中本无人欲,所谓人欲,亦从良知受欺后见之,其实良知原不可欺也。吾自知之,吾自致之,此之谓自谦。此是人心真乐地。子云“饭疏食,饮水,曲肱而枕之,乐亦在其中矣”,正谦此良知之谓也。颜子之乐亦然,故曰“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”也。圣人直是无所不知耳。
  
  然致知工夫,又自有说。子曰:“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”义利一关,正是良知当判断处。于此判断得分明,便是致知工夫。然信如子所言,则将择富贵之义者而处之,将择不义之贫贱而去之乎?是终身无疏水曲肱分也。穷人欲而灭天理,孰大于是?子尝言非道之富贵则不处,至非道之贫贱又不去,可见道义总无定衡,全凭良知判断,良知安处便是义,不安处便是不义。至此方是义利关头最精密处,亦便是致知工夫最精密处。必去富贵处贫贱者,只为利之溺人,莫甚于富贵,学者合下从坚苦刻厉中做起,便将那人欲之根一齐砍断,因显得良知真面目出来。【前辈尝言天下无成见良知,是也。】
  
  孔门当时教人,一则曰求饱求安,再则曰恶衣恶食,又曰怀居,又以颜氏之屡空斥子贡之货殖,而子路缊袍,直美之曰何用不臧。至到头一着,犹然以人不知不愠为君子作断案,可为深切着明。且夫子明以疏水曲肱言乐,虽谓之乐贫也可。疏水曲肱而可乐,虽谓之乐道也可。但昔贤不肯分明说破,故悬此公案示人,要人思而自得之。他日有“无欲作圣”之旨,已是分明说破在,只是说得太高了,不若心斋尤为稳当。
  
  【语曰:“如凡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】人人此良知,人人此天理,人人此乐地。惟反求而自得之者,能识此中意。所谓“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”。即《学乐》一歌,亦岂有是处乎!
  
  
  
  做人说示汋儿
  
  一夕偶顾儿子汋志气庸下,将来非惟不克做好人,且不克为庸人。塾师在坐,谓:“一落庸人,更无立脚处。正患此子庸庸耳,愿先生有以进之。”(一本作“予与塾师陈子夜集,儿汋侍。谓之曰:‘汋乎!汝年渐长矣,而质庸甚。吾纵不敢望汝以学道好修,将不克为庸人乎?’塾师曰:‘先生言过矣。苟庸人也,何克为之?有正患此子庸庸耳,愿先生有以进之。”)
  
  余曰:“儿得为庸人,幸矣。世间好人如麟凤驺虞,不可多见,或累世一出。而恶人往往遍天下。不得已,而思其次,则如庸人者,其立心制行虽不免犹有乡人之累,而已浸远于恶矣。是故庸未易言也。”
  
  “然则学为庸人乎?”曰:“非然也。谓学人必自庸人始也。语有之:虽高必以下为基,虽贵必以贱为本。是故好高而欲速者躐也,(希)【饰】诈以近名者奸也,道听而涂说者诞也,知见凑泊者妄也。此四者,皆做好人之失也,庸人无是也。由庸人而积好人,若筑室于基而为山于平地也。说在夫子之思有恒矣。”
  
  “然则庸亦有道与?”曰:“浅言之,饥食而渴饮,夏葛而冬裘,男女而居室,莫非道也。深言之,饮食之知味,室家之宜,妻孥之乐,盖亦有至焉者矣。仲尼之圣也,而学于庸,曰:‘所求乎子,以事父未能也;所求乎臣,以事君未能也;所求乎弟,以事兄未能也;所求乎朋友,先施之未能也。’则庸之至,圣人犹病诸矣。故曰庸未易言也。若夫心不存慎终之规,口不道训格之言,不择贤以托其身,不力行以坚其志,见小暗大,从物如流,不知所执,五凿为政,心从而坏。此古之所谓庸人者也,而实余所谓恶人也,则亦不学为庸者以致是耳。使庸人而庸学焉,又焉知其不进于士人乎?而且进于君子乎?而且进于贤人乎?而且进于圣人乎?庸讵可忽诸!”
  
  师闻之,曰:“进之时义大矣哉!”遂举以示儿。
  
  做人说二
  
  他日,儿跪而请曰:“做人之序亦既闻命矣,敢问学之方。”曰:“于己取之而已矣。《诗》云:‘伐柯伐柯,其则不远。’执柯以伐柯,睨而视之,犹以为远。故君子以人治人,改而止。子庸质也,姑为子试庸法。夫庸者必暗,暗则宜矫之以哲。庸者必懦,懦则宜矫之以强。庸者必流,流则宜矫之以贞。庸者必隘,隘则宜矫之以宽。庸者必浅,浅则宜矫之以沉。类而推之,随其所病而矫之,皆做人之方也。”
  
  “然则其矫之也将若何?”曰:“暗不自知也,试之以是非而暗见,则哲者亦见。懦不自知也,试之以利害而懦见,则强者亦见。流不自知也,试之以嗜欲而流见,则贞者亦见。隘不自知也,试之以忿懥而隘见,则宽者亦见。浅不自知也,试之以言语而浅见,则沉者亦见。是故穷理所以启觉也,断义所以养勇也,窒欲所以贞操也,惩忿所以扩量也,谨言所以沉几也。然而不必求之于远且大也,日用之物,有是非焉;起居之常,有利害焉;衣服之地,有嗜好焉;睚眦之交,有忿懥焉;唯诺之际,有言语焉。积小所以致大也,毖近所以及远也。故君子一日用而不敢忽,所以穷天下之理也。一起居而不敢苟,所以断天下之义也。一衣饮而不敢恣,所以贞天下之操也。一睚眦而不敢加,所以惩及亲之忿也。一唯诺而不敢轻,所以谨天下之言也。穷天下之理而暗者,有天下之大觉矣。断天下之义而懦者,有天下之大勇矣。窒天下之欲而流者,有天下之特操矣。惩天下之忿而隘者,有天下之大量矣。谨天下之言而浅者,有天下之渊沉矣。则学问之能事毕矣。此之谓天下一人而已矣。语曰:作之不止,乃成君子。其始也出之以矫揉,则庸人之伎俩也。矫之不已,而体于自然,非好人之成德乎?小子勖之!”
  
  “然则其不能矫也,又将如之何?”曰:“在立志。”
  
  做人说三
  
  他日又问曰:“矫治之法,譬之治病者,头疗头,足疗足,分投而应,不胜穷也。将亦有一言而操调元之匕者乎?”
  
  余乃喟然而叹曰:“是非汝所知也,是非汝所知也!无已,汝姑识人而已乎?夫人者,天地之秀也,万物之灵也,将谓其能饥食渴饮、夏葛冬裘、男女居室而已乎?则亦与禽兽无以异也。而何以称焉?孟子曰:‘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,庶民去之,君子存之。’夫此几希,何物耶?以为非口体,不离口体也。以为非男女,不离男女也。以为在一身,仍不离天下也。微乎希乎!正目而视之,不可得而见。倾耳而听之,不可得而闻也。其禀乎命也,则元之善也。其具于性也,则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,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也。其宰于身也,为视听言动,视曰明,听曰聪,言曰忠,动曰敬也。其率之于人伦也,在父子谓之仁,在君臣谓之义,在夫妇谓之别,在长幼谓之序,在朋友谓之信也。其达于天下,则民之胞【也】,之与也。其俯仰于天地之间,则干之健也,坤之顺也。日月之代明,四时之错行,而鬼神之柄也。而孰知日囿于七尺之躯者,则竖首之禽也兽也。
  
  然则人也、禽兽也,合体而分之者也。忽然而去之,人即兽。忽然而存之,兽即人。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,择之精,守之一也。本吾独而戒惧之,所以致中和也。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,存之之极功也。尧舜之所以帝,三王之所以王,伊周之所以相,孔孟之所以师,濂洛关建之所以龂龂辨说焉,而儒皆是物也。然而庶民未尝不存也,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,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,有时而去耳。知其去,斯存矣。偶知其有存,而又去矣。是以君子有存之之法,以戒慎还不睹,以恐惧还不闻,以中和还喜怒哀乐,以仁义还父子君臣,以位育还天地万物,如斯而已矣。故孟子又举舜以为法,而曰明于庶物,察于人伦,由仁义行,非行仁义也。其旨微矣。
  
  后世学术不明,有二氏者,既欲弃伦物,槌仁义,而逃之于虚无。若申韩之刑名,管商之富强,苏张之短长,汨没于功利者无论,其有稍知圣人之道,如杨墨、荀杨、马郑之流,又或失之颇僻附会、影响支离,而几希之脉薄蚀于人心久矣。幸有宋诸君子起,而绍绝学一线,相传为濂溪之立极,伊洛之识仁,考亭之居敬穷理,指点最为亲切。又数百年,我明有阳明子者,特揭致良知之字为几希写照,而人益有以识寻真之路,决起死之功。此真所谓良医折肱一剂当调元。而纷纷随病补治之方,亦有所不必用矣。鲁斋曰:万般补养皆虚伪,只有操心是要归。盖亦得其大意云耳。
  
  学者欲为人,不必问庸人与好人阶级,但自反人身中几希一点果然存否,存则是人,人即是圣人之人,更无一点做法。去即是兽,兽中人亦更无做法。”
  
  于是儿起而茫然,曰:“必竟几希是何物?”曰:“此尔父三十年来未了公案,难为汝做答。汝还问之几希,从事读书而证之。”乃再拜而退。
  
  右《做人说》,盖因示儿而谬书所见云耳。其后二篇问答,往往设为之,儿固不作是问,余亦不作是答也。虽然,其如庸庸之见何!附书此,以免诳语之罪,且就正于君子云。
  
  读书说示儿
  
  子路曰:“何必读书,然后为学。”信斯言也,孔门明以读书为学,而子路顾反言之云。特其所谓读书者,盖将因此以得吾之心,为求道计耳。故曰:“博学而详说之,将以反约也。”
  
  粤自天地既判、万物芸生时,则有三纲五常。万事万化以为之错,而约之不外于吾心。圣人因而谱之,以教天下万世。后之人占毕而守之,始有以儒学名者。故读书,儒者之业也。
  
  曾子曰:“所游必有方,所习必有业。”又曰:“其少不讽诵,其壮也不议论,其老不教诲,亦可谓无业之人矣。”夫儒者甚无乐乎以文胜也,而太史公列九家,特谓“儒者博而寡要,当年不能究其蕴,累世不能殚其功”何也?【则亦因其不能详说反约,从此以得吾之心而求道故耳。】
  
  尧舜禹汤文武而既没矣,其间暴君污吏更相蹂躏,横政之所出,横民之所止,至春秋而极。典谟微言,不绝如线。于是仲尼起而修明之,删《诗》《书》,定《礼》《乐》,修《春秋》,赞《周易》,以宪万世,而尊之曰经,使天下后世复知有唐虞三代之道。故语圣而儒以博鸣者,莫仲尼若也,而非仲尼之得已也。乃时有老聃出,而讥之曰六经,圣人之陈迹也,而岂其所以迹哉?审如其言,以之独为学可矣,以之为天下万世,则吾不知也。
  
  孔孟而既没矣,其间异端曲学更相簧鼓,邪说之所淫,暴行之所坏,至五季而极。洙泗微言,不绝如线。于是朱子起而修明之,着《集注》《或问》,补《小学》,修《纲目》,纂濂洛之说,以教万世,而定之曰传,使天下后世复知有《六经》之道。故语贤而儒以博鸣者,莫朱子若也,而非朱子之得已也。乃象山出,而讥之曰支离,又曰“《六经》注我,我注《六经》”,审如其言,以之独为学可矣,以之为天下万世,则吾不知也。然则生于孔孟程朱之后者,舍孔孟程朱之书不读,又何以自达于道哉!
  
  夫人生蠢蠢耳,此心荧然,喜而笑,怒而啼,惟有此甘食悦色之性耳。迨夫习于言而言,习于服息居处而服息居处,而后俨然命之人,则其习于学而学,亦犹是也。人生而有不识父母者,邂逅于逆旅,亦逆旅而过之。一旦有人指之曰:“此尔父母也,尔即子也。”则过而相持,悲喜交集,恨相见之晚也。吾有吾心也,而不自知也,有人指之曰若何而为心,又若何而为心之所以为心,而吾心恍然。吾心恍以为是矣,人复从而指之曰此若何而是,则为善也不亦勇乎?吾心恍以为非矣,人复从而指之曰此若何而非,则去恶也不益决乎?吾心习以为是非矣,人又指之曰此是而非,此非而是,则迁善而改过也不益辨乎?由是而及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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