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文正公遗事 - (TXT全文下载)

言者自有数辈,上以示公曰:“足明人谤卿也。”公曰:“臣为宰相,或令百司补署吏人,不可过也。臣亲旧亦多,恐假作臣名送去,亦不可知。”言者必妄,终不自辨。
中书有事关送密院,事碍诏格,寇莱公准在枢府,持以闻上曰:“中书行事如此,施之四方,得不非便。”公见之,拜于上前曰:“此实中书之失。”堂吏皆遭罚责,密吏皇恐,白寇公曰:“中书密院,日有相干,自来止送房改易,不期奏白,而使相谢罪。”不逾月,密院有事送中书,亦违旧诏,堂吏得之,欣然而呈公,公曰:“却送与密院。”密吏出白寇公,寇公大惭。翌日见公,曰:“王同年甚得许大度量。”公竟不答。
铨司申举乞罢选人过堂,公曰:“此唐朝典故,但宰相不举职,废为冗事,具当存之,仲尼所谓‘我爱其礼也。’”
王沂公曾、张文节知白、陈彭年参预政事,因白公曰:“曾等拔擢至此,亦公之力,然愿有裨补。”公曰:“愿闻其说。”沂公等曰:“每奏事,其间亦有不经上览,公但批旨奉行,恐人言之,以为不可。”公逊谢而已。一日奏对,公退,诸公留身,上已惊,曰:“有事?何不与王某同来?”诸公以前说上,上曰:“所行公否?”诸公曰:“皆公。”上曰:“王某在朕左右多年,朕察之无毫发之私,自东封后,朕谕王某,令小可事一面奉行,卿等当谨奉之。”退而谢于公曰:“上之委遇,非曾等所知也。”公曰:“向蒙谕及,不可自言曾得上旨,今后更赖诸公规益。”
丁谓参预大政,每议事,强于昔日。公察其难制,一日语丁曰:“参政近来似横,岂非欲作相耶?某多病,恳辞未免,以待漏院,凡有诉理,一一应答,气羸稍难。”乃告上,乞用丁谓了待漏院事,丁谓悚息再拜。
杨文公亿少以文进,而以方直自守,乃以母病有阳翟之行,公恐人害之,白上,遣使赐医药。既而言者日有弹击,以亚卿分司。上语辅臣曰:“闻杨亿好谤时政。”公曰:“杨亿远人,幼荷国恩,若谐谑过当,臣恐有之,讪谤则保其不为也。”公器重文公至深,颇欲其归,乃因中书斋宿,览文公近诗而作诗,赵文定与时贤继和,上知之,乃谕公召文公还秘书监。久之,有问文公者曰:“杨大监何不且与旧职?”公曰:“大年向以轻去上左右,人言可畏,赖上终始保全之,今此职欲出自清衷,以全君臣之契。”公薨后,杨文公方复禁署。
查道子犯赃抵法,公密疏陈请,以道子儒者,君子弃市,有辱清门,乞减死论。此削于今尚存,乃公亲翰。
公掌诰,妻父入参大政,引唐独孤德、权德舆故事,恳求解职。太宗览奏称叹,除集贤殿修撰。赵公罢,公复职,诏冠西掖,亲择古犀带以赐之。今丞相陈公尧佐作相,婿王举正,晏殊作相,婿杨察,忠献韩公执政,婿李牧。皆引公之请为法,改以他职。
公或归私第,不去冠带,入静室中默坐,家人惶恐不敢复前面,而不知其意。后公之弟问赵公安仁曰:“家兄归时一如此,何也?”赵公曰:“见议事,公不欲行而尚未决,此必忧朝廷矣。”
参知政事李公穆之子行简为将作监丞,不复仕进,杜门燕居,有雅儒之誉。一日,上召对,赐坐抚谕之,改太子中允,赐钱三百万。初,令中使出召,不知居处,上曰:“去中书问王某。”时人方知公言之。
公每休暇,多与二府往还,寇莱公出镇幽,宿私第。翌朝,上顾公曰:“昨日知有客甚欢,朝廷无事,大臣和睦,诚可喜也。”
张文节参预政事,每议定事,一一再取省览。一日,文节凭案欲前,公以手止之曰:“参政休乱,文字逐日见看,未尝有一议政事堂,动须存体,其间若有私,请辨于上前。”文节自是止之。
公家有盗,乃官之给卒,捕系府,狱尹状奏,乞斩于公门之前。公大骇曰:“岂敢以己故而私国家法也?”遂入奏,乞府中科以常法。上宣示曰:“闻卿居第甚陋,朕密令计之,官为修营其间,更系卿意增损之。”公顿首曰:“臣所居,乃先父旧庐,当日止庇风雨,臣今完葺过已甚矣,每思先父,常有愧色,岂更烦朝廷?”上再三谕之,公力辞乃止。
赵尚书昌言参知政事,朝廷以蜀民为寇,将命出军,赵公慷慨,气焰甚盛。时公为集贤殿修撰,石文兰中正乃赵公表弟,与公饯别于路。赵公一揖而去,公语石曰:“妇翁此行,未言成功,得不被褐,幸耶。”俄有言事者以委付太重,太宗曰:“朕已遣人徐观其处置如何。”夜抵凤翔,官吏迎谒不及,斩关而入,首驰以闻。
杨文公病,遣医视之,曰:“以其状候来报。”夏郑公竦从朝修之行,以病伏枕,方昏寐不省,梦神人衣冠甚伟。惊寤,乃公自调粥于床下,待士如此。公之犹子睦幼孤好学,属开贡举,上书于公,愿与秋试。公使酌之以酒,曰:“吾家世以文进,见汝树立,喜可知矣。然吾在政府,惧太盛,岂可使汝与寒竞进也?当为汝求一任使。”久而无闻,再以启,公曰:“已谕太常寺,差汝作行事,不可慢也。祭祀之仪,礼乐之器,尽可知矣。”
公犹子睦、质幼而好学,公一日览所试诗赋,召之膝下,以诗激奖之曰:“祖先敦行家声远,重庆儿孙真学文。励志夙宵能自勉,前途可望致青云。”皆拜而出,愈更勤。睦即早夭,质复召试禁中,得进士第。杨文公率两禁诸公荐入馆,有闻于时。
诸子皆出于庭下,请公命名,公召门人公孙觉,公曰:“适诸子请名,秀才何教之?”因取公初登第时与舅氏书示之,“时先晋公万福,乃于书中侍奉,下称小名,又曰老莱,衣五彩之服,日为儿童之戏,恐二亲有忧老之意。今诸子请名,吾何以安哉?”觉与诸子谢而去。
公与故观察使钱公若水治第,尝假数千缗于公,钱公薨,其家偿之,公皆不纳,令直集贤院。延年方数岁,公令人召之,坐之膝上,日哺以食。
有言公幼时尝见天开门,中有公姓名二字。弟旭侍间问之,公曰:“待要身后去墓志上写,则吾不知也。”
公婚姻皆求寒素之家,后公薨,丁公谓令王素锡白诸兄求见为昏,请诸兄问于杨文公,曰:“非先公之意也。”遂止之。
公当国,每进用朝士,必先贵实戒曰若人才(疑有脱误),公则曰:“诚知此人,然历官尚浅,人望未著,且俾养望。”岁久不渝,而擢任则荣途坦然,中外允惬,故王沂公执政之日,常行是言,而人皆心服。沂公言行录,此亦载之。
故尚书张咏尝谓人曰:“吾榜中得人最慎重,有雅望无如李文靖;深沉有德望,镇服天下,无如王公;面折庭争,有风采,无如寇公;当方面寄,则咏不敢辞。”
公子雍为太子中允,勾当专勾司,因病请告,章献皇太后翌日谕两府:“王某男病,已遣中使挟医视之,王某先朝名德,卿等宜常存抚其家。”
两宫遣中使召诸子,闻命亟往,使自中出宣命:“今早开封府奏,有盗称曾至王某坟所,可煞惊动?”诸子对以无之。中人入白,复传两宫之命,曰:“汝等上承门阀之重,善用自保守,不住往茔所照管。”诸子拜谢而出。
公在昭应宫有宿斋,宝符阁役工有坠死者,公得报,缴奏曰:“陛下崇奉上虚,为民祈福,今反劳民损财,是违天意,乞谕有司省工惜费。”
公在两府三十年,阴荐天下士,有终身不知者。后诸公修先帝实录,翰林刘公筠语素曰:“近日史院编修文字,有自内出者,见丞相荐举之人,慎重如此。”
驸马都尉李公遵勖有师友之契,文公尝力言于公曰:“李侯为贵戚,好学乐善,贤侯也。”公乃作诗,惠以笺纸,李公大喜,具启事谢于门下。
上西祀,车驾至蒲,先晋公守此郡,上幸州署之逍遥楼,见诗牌,命左右读之,后曰:“王某之父,勿言其名。”因叹曰:“王某有后如此。”公之先考旧治,辞不从行,上作遣中使持酒肴赐于行馆,翌日,公具以告谢。
东封,二府议增饰车服,以盛法从,诸公令人于公第日讠之而无所为,王冀公钦若乃作绣鞯送公,曰:“前议恐忘,已令为之。”公使具直而置之。冀公见公不乘而讶之,公曰:“常所跨者君上所赐,非不华也,岂可更奢僭以隳制度?”
张文懿士逊出为江西转运使,辞公于政事堂,文懿言:“士逊止历县道而未亲郡事,今辄领使职,愿闻善教。”公从容曰:“朝廷榷利至矣。”文懿起谢,后迭更是职,思公之言,未尝求锥刀之利。既去职,识者语曰:“此运使识大体。”
故相毕士安家贫,其妻令入内典客持书干公,公因袖书呈上;“毕士安家有丐于臣,士安尝在东宫,陛下擢为相,今兹贫阙,臣实有余,亦可沾济,此事合朝廷存恤。”由是厚有所赐。
公之兄早亡,事嫂有礼,归朝见则于堂庑间,荣国夫人日伴食,尤友爱于弟,兵部每召坐,从容于尊酒间,至夜,则曰:“我倦矣。”未尝一日废之。
公每见家人服饰似过,则瞑目曰:“吾门素风一至于此。”亟令减损,故家人或有一衣稍华,出,于车中遽易之,不敢令公见。
公初知枢密院时,弟旭在京掌庾,寻奏罢之。
公之婿韩公例当远,公私以语其女曰:“尔勿忧,此一小事也。”一日,召女曰:“韩郎知洋州。”女曰:“何往入川?”公曰:“尔归吾家,且不失所,吾若有所求,他日使人指韩郎妇翁,奏免远适,累其远大也。”后韩公闻之曰:“公待我厚也。”如此而韩终践二府,以东宫二品官终老于家。公之婿苏耆应进士举,唱第之日,格在诸科,故枢相陈文惠尧叟奏上曰:“苏耆是故苏易简男,王某女婿。”上顾公曰:“卿女婿也?”公不对。乃敛身少却,愿且修学。及出,陈公语公曰:“相公何不一言?则耆及第矣。”公笑曰:“上亲临轩试天下士,至公也。某为冢宰,自荐亲属于冕旒之前,士子盈庭,得不失体?”陈公愧谢之。
有货玉带者,持以及门,弟因呈公,公曰:“如何?”弟曰:“甚佳。”公命系之,曰:“还见佳否?”弟曰:“系之安得自见?”公曰:“玉亦石也,得不重乎?自负重而使观者称好,无亦劳我?我腰间不称此物,亟还之。”故平生所服,止于赐带。
素年九岁,公每遇休沐,必呼之膝下。一日,见庭间花盛开,因使赋诗,公观之,乃依韵和曰:“迥与群芳异,含芳向暮春。不如松柏木,常保岁寒新。”遂出示门人公孙觉,公孙因激励曰:“以公之意,尔等岂得不勤学也?”
公为兖州朝修使,辟夏郑公为管记。一日,召郑公语曰:“我病,自度必不起。自遭逢,尽诚以事上,尽公以待士,以私以怨未尝有毫发。每念祖父兴立门第,心之所存,惟冀有后,幼子小名公奴,恐其可教,他日学士为吾育之。”郑公出为西帅,素别于顺天院,曰:“先相有理命在竦,未能少副其意,负愧也。”因道此说,素感涕交下,对郑公曰:“闻公之言,如闻先人之训矣。敢不树立?”
观察李公维言:“兄文靖相国初监京商税院,与公邻居,为著作郎,每暇即过从,维尝切听于外,有相对数刻未尝交一语,古人心交,二公得之。”
公与故相毕士安、给事中柴成务同在两府,二公皆先晋公门生,翰林王禹有诗曰:“如今身后荣名少,两制门生伴凤毛。”时人传诵,今刻石于家。
先晋公知远大,尝语人曰:“此儿异日必至公辅。”因手植三槐于庭以为识,其槐今老,荫茂可爱。
公久参大政,子婿韩亿赴官,公弟饯于家,亲贤皆集,有群鹊数十喧噪于门,坐皆惊异,少闻堂吏报公拜相。
公归餐,必召诸子,使之席地聚食,乃语左右曰:“剩与菜吃,此辈生长公相家,已骄矣,不可使不知淡薄之味。”
公之子雍授官,家人欲制公服,公不许,曰:“且令着衫。”后公之弟赐绯鱼,子方得衣绿。公因语其弟曰:“我向不欲小子辈与叔同服色。”公弟拜谢曰:“我兄友爱之意如此。”公占籍全魏,自曾祖以来,坟皆在莘县,其土亦广,公自执政,即却其租,令均赡亲族。
公陪祠东封,有子侍行,家信至,公发之,见所寄衣带以红为之,公怒曰:“我在,尔已好华如此,欲坏儒风。我死,望汝辈纯素,难也。”亟令送还而易之。
太宗皇帝一日命苏公易简曰:“卿看两制中谁堪大用?”苏公曰:“臣见同年王某有器识,远大不可量也。”太宗曰:“朕志亦先定矣。”知公之以女适苏公之子耆,时苏公已薨,其母太夫人薛氏在堂,每至,则公出拜,叙同年之知也。
公初登第,为岳州平江宰,赵公昌言时领漕湖外,见公异之,议以女妻公,曰:“一当禀命于亲。”时先晋公在京师,方与范鲁公质家议亲事,见其书曰:“既来禀我,意必欲之。”遂可。以归始闻范亲之说。公既贵,以女适范鲁公之孙全孙,因语全孙曰:“此亲成吾先公之意矣。”
公尝与杨文公评品人物,文公曰:“丁谓久远果如何?”公曰:“才则才矣,语道未可,他日在上位,使有德助之,庶保终吉。若独当权,必为身累。”后丁公果被流窜。
公晚年官重,每家人出贺,立令止之,因语弟曰:“遭遇至此,愈增忧惧,何可贺也?”
公每有赐予,见家人置于庭下,乃瞑目而叹曰:“生民膏血,安用许多?”
公疾革,上临视,赐白金五十两,召杨文公于床前作让表,公览,乃自书四句曰:“已惧多藏,况无用处?见谋散施,以息灾殃。”是冬,公薨。文公叹曰:“精爽不乱如此。”文公因对上前语及,上令内司宾取元草视之,后荣国夫人谒章献太后,语曰:“上见公表,泣下久之。”
公自践两禁,岁有奏荫,每自谦抑,罕欲荐举。尝奏房弟例得殿直,上言乞除奉职,上曰:“朝廷著令素定,不可抑之。”公曰:“全未历事,恐不能任事,俟试其才,续具奏陈。”弟止除奉职。公薨,诸子白衣者尚数人。公病革,命杨文公撰遗表,语文公曰:“但叙述遭逢,望保圣躬,日亲庶政,进贤用士,不可以将尽之意,更以宗亲为托。”后推恩延赏,皆出于朝廷。
公罢相,守太尉,为玉清昭应宫使。时公病卧,弟入白之,公乃起曰:“君臣相知,不意布衣遭逢,朝廷荣贵至此,然我久在大位,自省无过,亦君臣相知,乃得保全。”终始叩头。帝阍潸然泣下,左右皆悲哽。乃语其弟曰:“兄子淳已长,立为乞官,吾病必不起,了此一事足矣。”上览奏,谕政府:“王某所奏侄,依宰相例除之。”淳乃授太常寺太祝。
公病,语其诸子曰:“我死后,慎勿以一文钱物入在柩中。汉文帝有言:纸衣瓦棺葬我。不从吾言,九泉之下,无福荫汝,汝等切志之。”故公薨之薄葬,始服金带,盖棺以纸易之。
张徐公耆出镇河阳,礼有曲宴,上令彻乐,宣示坐中曰:“王某在殡,朕不忍听。”惨怛者久之。公薨,上令内司宾取公笔砚一副,言只要王某使旧者,欲与皇太子。公门庭未尝接客,公薨,上谕近臣曰:“王某家却安静,当国日亦门庭清肃。”
吕文靖夷简、鲁肃简宗道初参知政事,二妻入谢,章献太后语之曰:“尔各归语其夫,王某在政府多年,终始如一,先帝以此重之,宜为师范也。”
王冀公钦若自江宁府归,再执魁柄,鲁公时参大政,凡聚议,多冀公不堪语,诸公曰:“掌武相公在政府日,参政岂敢如此?”鲁公笑曰:“王文正先朝重德,岂他人可企,苟公执政平允,宗道安敢不伏?”
冯文为侍中,有问之曰:“向与掌武相公同在政府,尽见国体,公今异于昔,何也?”冯曰:“王公德业,孰可企及?彼一时,此一时也。”
公薨,诸子外除入见,上恻然感怀,乃谕政府曰:“王某在位最久,未尝有毫发事干朕,甚悼之,诸子各改一官。”前后大臣无此优礼。
公薨后,长子雍诣政府求以自效,寇莱公当国,问所欲何适,雍曰:“例当厘务。”公曰:“贤者之子,安得粗使?”乃差同判太常寺。寺无同判,亦无餐。
始也王冀公钦若江宁再归相国,因乾元节进经疏,其轴饰以金,顾王沂公曰:“向日与掌武相公同共在二府,尝以此白之,终不肯为。”沂公退,语吕文靖曰:“殊不知王公以道佐人主,岂以此末节为得也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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