跨天虹 - (TXT全文下载)
哭,吵个不休。一日,春娘正与丈夫厮闹,要他生意出息。张飏是个读书人,担轻不可,负重不能,叫他做什么生意?因此两下争吵,打将拢来。适有门前走过一个老儿,见他夫妻争闹,进内劝解。这老儿不是别人,三年前在张飏间壁住的,因生意不便,如今移在江边住了,打渔为生。家中止有一个女儿,年约十二三岁。为人忠厚志诚,因此人都唤他为杨老实。杨老实见他夫妻二人闹得十分利害,因念旧日之情,进去解劝。只因这场劝闹,有分教:
楚国亡猿,祸延林木。
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。
惹出一场祸来,几乎一命黄泉,西风抱恨。这是后话,不题。
且说杨老实走进门来,他夫妻二人已打得停腔住板,在那里数一数二,哭个不住。两人一见杨老实进来,就如原被告见官的一般,你告禀一番,我诉说一顿,倒弄得杨老实没耳朵听。接口劝道:“大娘,当此荒时荒年,人家难做,你们夫妻二人,不该闹吵,只该好好商量,寻些生意做做。趁得一升半升米落锅,将就度过去罢了。自古道:‘过了荒年有熟年。’此时读书的兼做生意绝不为奇。”
杨老实劝他寻生意,单中了柳春娘的卯眼,便欢喜道:“杨阿爹杨阿太终是老人家,说话有理。自古道:家有千贯,不如日进分文。多少趁些回来养家活口才是,只管坐在家中,对着老婆相白面,成何格局?”张飏见杨老实也说教他做生意,也就有几分的生意肚肠,只是想来自己斯文人,做恁般生意才好,心里十分踌躇。开口倒不题起自己,到问杨老实道:“你近来生意何如?”老实道:“生意颇好,只是无人相帮,我老人家独自一个在江边,觉得寂寞。”春娘接口道:“你独自无人,不若待我官人来相帮。不知阿爹肯否?”老实道:“这样到好,只是你官人那里吃得这般辛苦!”春娘道:“也说不得了,清晨起来,淘箩三击响,那有分文来路?若捉得几个鱼儿卖卖,也好图这苦日子。”老实道:“大娘虽如此说,不知你官人意下如何?我也不好应允。”张飏想道:“娘子这一番苦口,若不依他,他又要发那雷霆之怒,不如暂且应允,再作区处。”对杨老实道:“这个使得。”
柳春娘见丈夫应允,便生下一天欢笑,欣欣的进去烧茶,与杨老实吃。张飏与老实叙些旧话,问些新闻。不多时,茶已到来,两人吃了一杯,约定拣个好日头,到江边生意。三人欢天喜地,说声聒噪而别,不题。
且说柳春娘自小在娘家时节,柳老年及五旬,艰于子嗣,只养得这个女儿。将及十岁,父母的宠爱过于异常。家私颇厚,爱惜这个女儿犹如照乘之珠,连城之璧,口里不舍得骂他一句,手里不舍得打他一下。随他要风是风,要雨是雨,吃的好食,穿的好衣。小人家儿女,到胜于公子王孙。
一日,柳老放他在膝前抚摸,叹口气道:“可惜是个丫头,若是个儿子,吾门继续有人,日后也好棺材边假哭泣一会,墓田中假闹热片时。女儿系别家之人,养他终成虚度。”不觉吊下几点衷肠泪来。只见对门一个卖菜的,早间称了他的菜未曾数钱与他,到了下午,他同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来讨菜钱,正走进来,见了柳老捧着这个女儿在那里掉泪,不知是何缘故,爷儿两个不敢开言,直瘪瘪立在门外看着。到是柳老开口问道:“要什么东西?”卖菜的道:“柳阿爹,我们特来讨早起的菜钱。”柳老连忙唤女儿进去,对母亲讨铜钱与他。
春娘走得性急,不料头上堕落一只金耳挖。柳老也不看见,这个小子到也乖巧识趣,急忙里走去拾起,递与柳老。柳老看见,吃了一惊道:“这耳(是我女儿头上戴的,缘何在你手里?”小子道:“方才进去,在头上掉下来的。”柳老见他递还耳(,便定睛把他脸上相了一相。只见他眉清目秀、齿白唇红,只差身上衣衫褴褛,若穿几件好衣服,人也估不出他是个卖菜佣的儿子。便问卖菜的道:“这是你的儿子么?”卖菜的道:“正是。”柳老道:“今年十几岁了?叫甚名字?”卖菜的道:“今年一十三岁,叫名无难。”柳老道:“小名为何是这样取的?”卖菜的道:“只因小时算命,说他常多灾难,因而命名。若还过继他人,也免得过。”
柳老见他眉宇精洁,又还了他的耳(,心下十分到有九分眷恋,因问道:“若要过继,你肯与怎么样的人家?”卖菜的道:“过继必须要没儿子的方好。若是有儿子的,过继与他,他就半当儿子半当奴才,服侍自己的儿子,拿书包,驼雨伞,打打骂骂,就不值钱了。若还没儿子,过继了去,他要接代香火,自然珍重爱惜,小时送他读书,大来必定婚娶。习此行业,也好了却终身。”柳老道:“譬如我们这样人家,你肯放心么?”卖菜的道:“啊呀,柳老爹府上,怎得能够仰拔?”柳老道:“不是这等说。若还结亲婚配,论个门当户对,说什么仰拔。过继儿子,只要人物像个有长养的,靠山亲父是老实的,不论贫穷贵贱,便好成就。”卖菜的道:“阿爹府上自是妥贴,只恐怕我儿子没福。”柳老道:“你也不必谦虚,若还真个肯,明日十四,后日我到东首李瞎子家卜一课,就成起来。”卖菜的听了李老之言,喜出望外,那里肯推辞,便道:“柳阿爹,已准的了。”两家主意已定,只待神明决疑,便知下落。
只见春娘拿了铜钱,已立在傍边等了半日,直待他们说话完了才递出来。卖菜的接了铜钱,说声多谢而去。柳老将这耳(与春娘戴在髻上,遂同他进去见母亲,说知此事。柳婆听说,欢喜不胜,不题。
且说这个卖菜的,就是那起课李瞎子的兄弟李三。李三一心要将儿子过继柳家,恐防问卜不吉,打脱了这样好人家,一时难得,次早连忙去递一个话与李瞎子,将柳老过继儿子的话细细说了一遍。分付道:“若还他来问卜,千万周全一二,待侄儿过继了去,后来慢慢孝敬你。”瞎子道:“这个不难。”
却说柳老到了十五,斋戒沐浴,带了课金,向李课店来问卜。通诚已毕,那瞎子执了课筒摇了几摇,起将出来,却是拆单单,重单单,是一个)卦。那《易经》中断说:“)者,遇也,一阴而遇五阳,则女德不贞。”其象如此,大约是不该做的。那李瞎子得了兄弟的春,对柳老道:“)者,遇也。)字,女字逢着后字,后来大有厚福,相遇好人。”柳老已信,送了课金,一拱而出,竟到家中。对柳婆商量已定,选了吉期,过继儿子。
李三打点齐备,央了一个邻舍老儿做了靠山,送儿子过来。一进了门,少不得拜了家堂祖庙,然后拜见继父继母。就是春娘,兄妹二人也要见礼,摆下一桌酒饭,大家尽欢而散。自此之后,做几件新衣服与他穿了,就择个开心日子,送他上学读书,取名叫做柳章台。他也是吃苦过的,落了这个好处,便安心乐业,见了父母妹子,恭恭敬敬,大家欢喜。兄妹二人过得十分亲热。父母看了,犹如亲生一般,把他同抬同桌,同坐同行,毫不介意。那《内则》篇中说,男子一交七岁,就男女不同席,不共食;八岁九岁之后,交了十岁,出就外傅,居宿于外。要晓得书中之言必有至理,如今人家那里晓得这个情弊,混混帐帐,不知隐瞒了无数,漏网了许多。就是父母知觉,只说是个家丑不可外扬,定是遮瞒过了。
大凡人自小生来,那一件物不经自眼里看过才晓得?那一桩事不经人嘴里说过才明白?惟有那个春心的情窦。小鬼头儿正是不教而善,那细微曲折他偏理会得来。春娘年当十岁,正是又晓得又不晓得之时,未免床头察听父母的施为,他便津津有味,只道这桩事是人晓得的,随人做得的。不上一年之内,就与章台看看有些鬼头鬼脑,眼去眉来。起初还在父母面前,不离左右,后来渐渐胆大,彼此心照,只到没人的所在,常是探囊取物。父母见他不在,不过叫到面前就罢了,全然没有一点疑惑的心。两人看看竟做起那磨脐过气的手段。
一日,柳婆做了一条白绸裙儿,与春娘刚刚穿得上身,就同章台到后园闲耍。去了有两个时辰方回。母亲说了他几句,已撇开手。大家吃了夜饭,到房安置。走到床前,将裙儿褪下,柳婆与他折叠。不料,在灯光之下看见,着实吃了一惊。只见上面:
点点若胭脂染就,纷纷如桃杏妆成。才子贪心,佳人娇怯;一朝狼藉,粉褪香消。分明是豆蔻含香,揉碎了花心玉露。
不知这裙儿上甚么东西,柳婆如此着忙,下则毕竟明白。
卷五第二则
房中妖艳抱阇黎
却说柳婆问春娘道:“女儿,你下身生了疮疖,却不对我做娘的说。”春娘道:“没有。”柳婆叫女儿到灯下,将裙子扯开看,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春娘看了,只见:
桃花欲谢,看看脸上飞来;绽蕊初开,渐渐腮边生就。蛾眉蹙损,浑身如坐针毡;凤眼迷离,满怀似生小鹿。颜色不宁之状,语言恍惚之间。
脸上好似开果子摊儿的一般,青一堆,紫一堆,竟无一言回复。柳婆此时,一似田中蚯蚓,满腹皆泥,思道:“我女儿难道被人破瓜去了?不然,这裙上的腥红从何而来?”此时柳章台已听得明明白白,假装睡熟,只是不响。娘儿两个东扯西拽,说些闲话,都去睡了。
柳婆这一夜仔细推详,再不料在章台身上。巴到次日早起,待章台学中去了,闭上房门,拿了一根大柴,叫春娘跪在面前,细细盘问。那春娘只道这事是当官做得的,说也不妨,竟一五一十不打自招。柳婆听说,气得十生九死,到不割舍打这女儿,倒自己跌天跌地号啕大哭起来。正遇着柳老回来,只见房门闭上,婆儿在内啼哭,连忙叫开问道:“为甚缘故?”柳婆将女儿干的风流事情告诉柳老。柳老听得,一口气跑到学里,扯了章台回来,竟要打杀这个小畜生。柳婆劝道:“且住!饶他初次。”私下扯了老儿,附耳低言道:“不要乱打,倘若打得利害,逃走了去,反要受那李家的臭气。邻里得知,说出实情,成何体面?正是家丑不可外扬。都是我们自己失于检点,也不要只怨着他。且再从容三五日,寻些事故,打发他回去便了。”柳老依言,原旧教他学中读书。
却说章台晓得这事发觉,雷风雷雨一场,就丢开了,也不在心上。只说柳老要寻章台的衅端,无奈他为人依娘本分,绝无间然,便心生一计,与柳婆商量道:“如此如此。”柳婆道:“有理。”
柳老即忙出门,唤一个算命的,私下与他几钱银子,要他依计而行。一进门来,故意叫章台立在面前听讲。那算命先生先将柳老四柱排开,算了一命。次将柳婆八字推完。然后将章台的年庚月日说与他。那算命先生推了这命,想道:“这几钱银子落得趁他的。这个命原是十恶大败、遭刑犯法的八字。”便将手在桌上扑了一下,叹口气道:“好呆命!好呆命!”柳老假意慌张,心下转生欢喜,问道:“为何先生慨叹?”先生道:“这位是何人?”柳老道:“是亲生犬子。”先生道:“不要怪我说,我是据理直谈,一言无隐。”柳老道:“君子问灾不问福,那个要你奉承?”先生道:“这个尊造叫做虎坐中堂,惊散一家骨肉,这个小官不该放他在身边。再过一年之后,交了败运,亲人死得一个也没,家私败得寸土皆无。”柳老道:“过继出去何如?”先生道:“过继也没相干。他命犯两重华盖,若还出了家,到免得损伤骨肉,日后到有升腾。”只这几句话,已说得那柳章台毛骨竦然,心中那知是计?算命完了,柳老送了命金,先生去了。不题。
却说柳老竟去见那卖菜的李三,把算命先生说儿子的话分外增添几句,备细说了一遍,竟要将儿子送还。那李三见柳老言语真实,像个挽回不来的,只得勉强应承。柳老回家,就唤章台说明就里,把他日常间的衣服铺陈,都与他拿去,自己领着同行,竟自完璧归赵去了。你道这件事情,没主意中又有主意,做得干净,彼此无□。
不说柳老家中出脱了这个□□,且说章台自与春娘含花初试,新得甜头,虽然是外貌有亏,其实不曾走到那真正极乐的世界,却是他心下十分情重。不料回到家中四五日,染成一场相思的大病。这病其实利害,真是形容枯槁,颜色憔悴,服药无效,祷赛无灵。李三见儿子恁般形状,只得到神前发下一愿:若还此命重生,舍他出家做个佛门弟子。这不是李三自发的愿心,只因前日柳老说了算命的言语,因此发愿。过了三两月,这病果然痊愈,真是逃得一条性命。看看将息强健,就送他在琵琶寺里出家,法号叫做静空。后来春娘嫁了张飏,父母俱已双亡。那卖菜的李三亦已去世。
柳章台自出了家,学些经卷,随着师父,到也相安。后来师父圆寂去了,他就接着当家,手里着实从容。只是有个毛病:见了酒肉,就是他的性命;见了婆娘,连性命也不要了。寺中的小和尚轮流歇宿,小门外的俏花娘次第盘桓。正是:
空门里面修真,风月场中闲耍。
且说张飏当初遇着静空,只因妻家有一面之熟,常常照顾他念些经卷。说起小时来历,又是兄妹相称,常常走来探望,吃杯闲茶,谈天说地一回,斯斯文文去了。一日,张飏不在家中,静空走来,春娘陪他坐了一会。要晓得这和尚是个色中饿鬼,酒底下的蛀虫,看见四下无人,又是小时私相做一手儿的,他便大着胆挨挨擦擦起来。问道:“妹妹,可记得当年和你后园中的勾当么?”春娘笑了一笑,低着头不做声。大凡端正的妇人,遇着狂妄男子,言语之间略有不尴不尬,他便正颜作色抢白他几句,那男子就晓得这妇人是踏不入的,此心就已死了。春娘笑而不答,已先写一肯字。静空便搂搂抱抱,做出无数的丑态。春娘假说道:“不要如此。倘有人走来,不当稳便。”静空连忙四下探望,并无一个人影。转身进去,便双膝跪下,要妹妹求欢。春娘道:“你妹夫出去已久,这时候大约就回,宁可改日来罢。”正未说完,张飏已到门前。又是春娘眼尖手快,把静空推了一推,道:“妹夫来了。”静空连忙就坐,张飏进来,作了一揖坐定,扯些寡淡,就告别去。
春娘就有心这和尚,只因丈夫终日在家,难于布摆,因此闹闹吵吵要丈夫出门做生意。不料又遇着这个荒年,衣食缺少,一发逼得要紧。因见杨老实之言正中他意,便拣定次日,打发丈夫江边捕鱼。张飏走到杨老实家,提了罩网同行。也是他时运不济,合了张飏便生意淡薄,打来的鱼,卖了不够一日三餐,十分愁苦,不在话下。
且说县官奉了上司明文,发米万斛,救济一县生灵,满城晓谕。张飏看见,回家对娘子道:“官府济贫,明日我要到城中关粮。”春娘道:“该去。”次日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到县前,只见人人不□,个个争先,好不热闹。张飏想道:“到了此处,用不着那斯文手段,要放出气力挤将进去,先得者为强。”连忙放开两手用力一挤。到也好笑,把众人劈栗剥碌都推倒在两边。你道为甚么缘故?只因荒年,都是饿得有气没力的,略略推动,就跌倒了。张飏忙赶上前,关得五升粮米,一路回来。
走到一个去处,只见两个健汉在那里相争,你一拳,我一脚,打个不住。张飏看见,连忙上前劝解,那里劝得这两个定?直待他打得罢战收兵,然后问道:“你二人为何相争?可对我说。”一人上前道:“老官,你有所不知。这个小遭瘟,十年前因娘子要到东岳庙里进香,对我房下借了一只脚带,至今未还。问他讨讨,他到说这脚带是你娘子送我做表记的。你道他有理么?”张飏对着那人道:“你原没理。借了脚带不还,反说什么表记不表记。”那人也上前告诉道:“老官,你只听一面之词。这个狗王八,七八年前老婆行经没有草纸,到我家借了一百五十八张草纸。问他讨讨,他到赖得一抹光,发起愿来道:“借你的揩脓揩血!’正是你说来的是你有理,他说来的是他至公,连张飏到也没得开口。两个又打拢来。
张飏道:“这样打法,倘若打杀一个,什么要紧!”拚命扯开劝道:“你们不要打了,我与你们调停。”二人住手,听张飏发落。张飏道:“你不过要他这五升米,他若与了你,你就罢了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我只要他这五升米,就饶了他。”张飏道:“我将这五升米替他还了你,你意下何如?”二人道:“我们两个讨冷债,怎好难为你老人家?不要你的。我们当此荒年,左右是死,大家打个好的!”又要打拢来。
张飏拚命扯住,两人就不动手。张飏再三劝解,将自己五升米千求万告要他收去。那人只得收了,作谢而别。走了半箭路程,二人从新复将转来,问道:“承你美意,不知老官尊姓大名,特特转来请教,后图报答。”张飏道:“在下姓张名飏,住在东首安乐村里。”三人一拱而别,不题。
且说春娘见邻舍去关粮的俱已回来,不见丈夫,独自一个只得倚闾而望。那知这个张先生也起了一个清晨,进城关粮,直到下午未回,一路想道:“我因一时好心,将米劝了人闹。如今回去,娘子盘问,难道说与人去了不成?”想了一想道:“有理,有理。只说被人抢去了。”正是:
夫妻且说三分话,未可全抛一片心。
算计端正,然后放心回去。
一进门来,假意敲台拍凳,大哭起来,道:“关得五升米,被人抢去了。”春娘大失所望,到陪丈夫出了几点泪儿,只得到邻舍人家借了一升米。正要到厨下去做饭,只见两个人急急赶将来,见了张飏说道:“多谢,多谢!聒噪,聒噪!”千揖万揖,作个不住。张飏恐怕娘子瞧见,连忙扯住,眨眨眼睛。两人都不理会。春娘在门背后看得分明,赶出来道:“什么鬼头鬼脑,有话直说。”二人道:“张阿奶,我们因米厮打,多谢你家老官将米来劝了我们,故此特来相谢,并无半句隐瞒。”春娘一听此言,气得星眸直竖,两眼横开,嚷道:“他说被人抢去,原来与了你们。”“狗乌龟”、“狗王八”骂个不住。二人见势头不好,晓得是瞒着娘子的:“到是我们多礼数了。”两人请罪而出。
却说春娘早已生了二心,如今又为了米儿的事,竟把丈夫视为陌路,骂了半夜。那张飏也自知无理,并无一言回答,只索闷闷而睡。到了次日,依旧江边去了。
且说近村有个张真儿,家中失火,把家私烧得罄尽。后来父母双亡,真儿哭了三日三夜,两眼血枯,竟成双瞽。成熟时年,那些亲儿眷儿,东家留他一顿,西家吃他一餐,还好苟延残喘。遇着这个荒年,那些亲眷自顾不暇,那里还去养他?瞎了这双眼睛,只好束手待毙,有死而已。一连饿了两日,并没一些汤水沾唇,真儿想道:“这命想来逃不出的了,饿死沟渠,不如葬于鱼腹,做个屈原的故事,到也清高。”一道烟摸到江边,哭了一会,正要跳入江心,必竟孝义的人,难中有救,绝处逢生,后来报冤雪耻,享那富贵荣华,这是后话。
且说张真儿到那生死关头的时候,忽然一人拦腰抱定道:“你这小官,为何投江自尽?有甚冤枉,可对我说来。”真儿挣扎不动,只得立定说道:“小子并无冤枉,只因遇着荒年,饥饿不过,只得寻个短见。”那人道:“我看你不是下流之辈,难道没有亲眷济助孤寒,一至于此?”真儿道:“当日也有人扶助的,如今遇着这个年成,谁还肯顾?”那人道:“你这双尊目为何坏的?”真儿道:“我因父母双亡,哭了三日三夜,两眼血枯,成了瞽目。”那人道:“这样,你是个孝子了。我看你这段光景,料来没处存身,你肯到我家去么?”真儿道:“你不要取笑。我是个吃得做不得的人,要我何用?”那人道:“我家止得夫妻二人,我出门生意,家内无人,不过要你在门前屋后照管照管,并无用做。”真儿听得那人语言真实,“料来不是骗我”,便倒头下拜道:“若得阿爹救取,就是我重生父母,我就拜你为义父。”那人连忙扶起,挽手同行而回。
你道这救他的是谁?就是那不怕老婆骂,将米劝闹的好人张飏。途中问了些家常住处、来历姓名,张飏欢喜道:“我与你五百年前共一家,不必改名易姓,就叫张真儿罢。”闲话之间,不觉已到自己门首。春娘见丈夫带了这个奇货回来,心下着实一个蹬心拳,连忙问他来历。张飏将他投江的事情说与娘子知道。春娘最怕者是有人碍眼,不便与静空往来,见他是个瞎子,料来不妨,勉强放在家中,再作道理。张真儿拜了义母,安心乐业,聊度余生,不题。
且说那静空见张飏不在,便日日走动,胡为作乐,未尝间断。一日,张真儿站在门前,静空走到。真儿听见,问道:“你是甚人?”静空竟不答应,索的一声望内便走。张真儿喊叫道:“是那个乱走?敢是贼么?”手之舞之,摸来摸去,喊个不住。静空见了春娘,问道:“这是何人?”春娘道:“这是你嫡嫡亲亲的外甥。”静空道:“从来不曾见你怀胎,又不见你生产,缘何一养就偌大一个儿子?”两人笑了一场。春娘将真儿来历细细说与他听,静空才知就里。真儿听见母亲与他说笑,想是熟客熟主,就不喊了。春娘叫真儿进来见了舅舅,原打发他门前坐地,两人鬼混一场去了。
要知静空走来,春娘是瞒着真儿的,不料这次冤家撞着对头,隐瞒不过,只得与他说明。自此之后,真儿听见声音,定是相叫。一连来了十余天,真儿眼虽不能鉴貌辨色,耳也会得察理聆音,心里也有八九分怀着鬼胎。一日对春娘道:“我们爹爹不在家中,全亏舅舅日日走来看管。若还舅舅四顾无人,何不移来我们同住?彼此都好相依。”春娘道:“你话固虽有理,只是舅舅是个出家人,与他同处,外观不雅。”真儿道:“嫡亲兄妹,何怕外人谈论?”春娘应而不答。要晓得真儿这番说话,有心打在他拳窠里,正要察其暗昧。春娘无心应口,未免日常间脱出几句露马脚的话来,真儿一一记在心里。
到了次日,是春娘的生日。静空提了些鱼肉,打了些好酒,为春娘称觞。大家吃了一会,叫真儿厨下暖酒,两人走到房中,竟去干那楚襄王游巫山的云梦起来。真儿将酒烫热,走至堂前,不见有人坐席,只听得配房里面就如那三月三的癞蛤蟆,急急哈哈叫个不绝,又像那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害了痰火病,嘻嘻吁吁喘个不尽。真儿听了,十分懊恼,正是:
一个色胆包天何俱死,一个忠心贯日岂偷生。
捶胸跌脚道:“什么哥哥妹妹,分明淫妇奸夫。我父亲志诚君子,到讨这样一个淫妇在家里出丑。”连忙放了酒壶,走到厨下,拿了一把厨刀:“待我杀了二人,以雪父亲之耻。”正待出来,回想道:“我是个瞎子,倘若持刀进房,到被他先瞧见,反受了一个大大罪名。凡事须要三思,不可草草。”依旧放下厨刀,走了出来。
那春娘并和尚将次及席,春娘问真儿道:“这酒壶是你几时拿来的?”真儿道:“你们在房里的时候我拿来的。”春娘红了脸,把和尚瞧了一瞧。静空接口道:“就是我方才毛厮里出恭的时节。”东扯西拽,两人心里桩着凹□,胡乱饮了几杯去了。
且说张飏日间打鱼,一个也无。到了黄昏时分,白露漫天,那鱼不知罾网,却有几个游来。连试了三五次,果然夜里生意胜于日里三分,因此夜夜也不在家中。春娘见丈夫行踪果有准绳,未尝参差迟早,又想真儿必定看出破绽,因是两人约下,黄昏进门,清晨出去,一则便于同床共枕,二来乐于□眼真儿。这个算计胜于六出祁山、七擒孟获,一举两得,却不是好。那知祸福由天,一报还施一报,吉凶有命,冤家到底冤家。
偏是这一夜却也作怪,打鱼的直打到三更时分,要一只小小虾儿也没得游进网来。两人心灰意懒,欲待归家。只见那江中:
清波滚滚,听来叠鼓鸣笳;白浪漫漫,看去雪飞云舞。玉盘金饼,皓月当空;火部红轮,太阳出海。光容夺目,犹如出蚌之珠;影耀逼人,却如他山之玉。澄清一派奇观,凭吊千秋罕睹。(下缺)
卷五第三则
仙镜偶然联异眷
却说杨老实与张飏看了半晌,张飏道:“不好了!看看近岸来了,我们快快走开。”不料,这个东西远看觉得骇人,近来也便平常,圆圆的一团亮光渐入网内。杨老实道:“在你网中来了。”张飏打眼一看,只见罾爪四垂,网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