冲虚经 - (TXT全文下载)

,谓之阏智;体之所欲安者美厚,而不得从,谓之阏适;意之所为者放逸,而不得行,谓之阏往。凡此诸阏,废虐之主。去废试之主,熙熙然以俟死,一日一月,一年十年,吾所谓养。拘此废虐之主,录而不舍,戚戚然以至久生,百年千年万年,非吾所谓养。」管夷吾曰:「吾既告子养生矣,送死奈何?」晏平仲曰:「送死略矣,将何以告焉?」管夷吾曰:「吾固欲闻之。」平仲曰:「既死,岂在我哉?梦之亦可,沈之亦可,瘗之亦可,露之亦可,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,衮衣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,唯所遇焉。」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:「生死之道,吾二人进之矣。」

  子产相郑,专国之政三年,善者服其化,恶者畏其禁,郑国以治。诸侯惮之。而有兄曰公孙朝,有弟曰公孙穆。朝好酒,穆好色。朝之室也,聚酒千钟,积曲成封,望门百步,糟浆之气逆于人鼻。方其荒于酒也,不知世道之争危,人理之悔吝,室内之有亡,九族之亲疏,存亡之哀乐也。虽水火兵刃交于前,弗知也。穆之后庭,比房数十,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。方其耽于色也,屏亲昵,绝交游,逃于后庭,以昼足夜;三月一出,意犹未惬。乡有处子之娥姣者,必贿而招之,媒而挑之,弗获而后已。子产日夜以为戚,密造邓析而谋之曰:「侨闻治身以及家,治家以及国,此言自于近至于远也。侨为国则治矣,而家则乱矣!其道逆邪?将奚方以救二子?子其诏之!」邓析曰:「吾怪之久矣!未敢先言。子奚不时其治也,喻以性命之重,诱以礼义之尊乎?」子产用邓析之言,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:「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,智虑之所将者礼义。礼义成则名位至矣。若触情而动,耽于嗜欲,则性命危矣。子纳侨之言,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。」朝、穆曰:「吾知之久矣,择之亦久矣,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!凡生之难遇,而死之易及;以难遇之生,俟易及之死,可孰念哉?而欲尊礼义以夸人,矫情性以招名,吾以此为弗若死矣。为欲尽一生之观,穷当年之乐,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,力惫而不得肆情于色,不遑忧名声之丑,性命之危也。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,欲以说辞乱我之心,荣禄喜我之意,不亦鄙而可怜哉!我又欲与若别之。夫善治外者,物未必治,而身交苦;善治内者,物未必乱,而性交逸。以苦之治外,其法可暂行于一国,未合于人心;以我之治内,可推之于天下,君臣之道息矣。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,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?」子产忙然无以应之。他日以告邓析。邓析曰:「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,孰谓子智者乎?郑国之治偶耳,非子之功也。」

  卫端木叔者,子贡之世也。藉其先赀,家累万金。不治世故,放意所好。其生民之所欲为,人意之所欲玩者,无不为也,无不玩也。墙屋台榭,园囿池沼,饮食车服,声乐嫔御,拟齐楚之君焉。至其情所欲好,耳所欲听,目所欲视,口所欲尝,虽殊方偏国,非齐土之所产育者,无不必致之,犹藩墙之物也。乃其游也,虽山川阻险,途径修远,无不必之,犹人之行咫步也。宾客在庭者日百住,庖厨之下,不绝烟火;堂庑之上,不绝声乐。奉养之余,先散之宗族;宗族之余,次散之邑里;邑里之余,乃散之一国。行年六十,气干将衰,弃其家事,都散其库藏、珍宝、车服、妾媵,一年之中尽焉,不为子孙留财。及其病也,无药石之储;及其死也;无瘗埋之资。一国之人,受其施者,相与赋而藏之,反其子孙之财焉。禽骨厘闻之曰:「端木叔狂人也,辱其祖矣。」段干生闻之曰:「端木叔达人也,德过其祖矣。其所行也,其所为也,众意所惊,而诚理所取。卫之君子多礼教自持,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。」

  孟孙阳问杨子曰:「有人于此,贵生爱身,以蕲不死,可乎?」曰:「理无不死。」「以蕲久生,可乎?」曰:「理无久生。生非贵之所能存,身非爱之所能厚。且久生奚为?五情好恶,古犹今也;四体安危,古犹今也;世事苦乐,古犹今也;变易治乱,古犹今也。既闻之矣,既见之矣,既更之矣,百年犹厌其多,况久生之苦也乎?」孟孙阳曰:『若然,速亡愈于久生;则践锋刃,入汤火,得所志矣。「杨子曰:「不然。既生,则废而任之,究其所欲,以俟于死。将死则废而任之,究其所之,以放于尽。无不废,无不任,何遽迟速于其间乎?」

  杨朱曰:「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,舍国而隐耕。大禹不以一身自利,一体偏枯。古之人,损一毫一利天下,不与也,悉天下奉一身,不取也。人人有损一毫,人人不利天下,天下治矣。」禽子问杨朱曰:「去子体之一毛,以济一世,不汝为之乎?」杨子曰:「世因非一毛之所济。」禽子曰:「假济,为之乎?」杨子弗应。禽子出,语孟孙阳。孟孙阳曰:「子不达夫子之心,吾请言之。有侵苦肌肤获万金者,若为之夫?」曰:「为之。」孟孙阳曰:「有断若一节得一国。子为之乎?」禽子默然有间。孟孙阳曰:「一毛微于肌肤,肌肤微于一节,省矣。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,积肌肤以成一节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,奈何轻之乎?」禽子曰:「吾不能所以答子。然则以子之言问者聃、关尹,则子言当矣;以吾言问大禹、墨翟,则吾言当矣。」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。

  杨朱曰:「天下之美归之舜、禹、周、孔,天下之恶归之桀、纣。然而舜耕于河阳,陶于雷泽,四体不得暂安,口腹不得美厚;父母之所不爱,弟妹之所不亲。行年三直,不告而娶。乃受尧之禅,年已长,智已衰。商钧不才,禅位于禹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人之穷毒者也。鲧治水土,绩用不就,殛诸羽山。禹纂业事雠,惟荒土功,子产不字,过门不入;身体偏枯,手足胼胝。及受舜禅,卑宫室,美绂冕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无人之忧苦者也。武王既终,成王幼弱,周公摄天子之政。邵公不悦,四国流言。居东三年,诛兄放弟,仅免其身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人之危惧者也。孔子明帝王之道,应时君之聘,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于商周,围于陈蔡,受屈于季氏,见辱于阳虎,戚戚然以至于死:此天民之遑遽者也。凡彼四圣者,生无一日之欢,死有万世之名。名者,固非实之所取也。虽称之弗知,虽赏之不知,与株块无以异矣。桀藉累世之资,居南面之尊,智足以距群下,威足以震海内;恣耳目之所误,穷意虑之所为,熙熙然从至于死:此天民之逸荡者也。纣亦藉累世之资,居南面之尊;威无不行,志无不从;肆情于倾宫,纵欲于长夜;不以礼义自苦,熙熙然以至于诛:此天民之放纵者也。彼二凶也,生有纵欲之欢,死被愚暴之名。实者固非名之所与也,虽毁之不知,虽称之弗知,此与株块奚以异矣。彼四圣虽美之所归,苦以至终,亦同于死矣。彼二凶虽恶之所归,乐以至终,亦同归于死矣。」

  杨朱见梁王,言治天下如运诸掌。梁王曰:「先生有一妻妾,而不能治;三亩之园,而不能芸,而言治天下如运诸掌,何也?」对曰:「君见其牧羊者乎?百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,欲东而东,欲西而西。使尧牵一羊,舜荷棰而随之,则不能前矣。且臣闻之:吞舟之鱼,不游枝流;鸿鹄高飞,不集污池。何则?其极远也。黄钟大吕,不可从烦奏之舞,何则?其音疏也。将治大者不治细,成大功者不成小,此之谓矣。」

  杨朱曰:「太古之事灭矣,孰志之哉?三皇之事,若存若亡;五帝之事,若觉若梦;三王之事,或隐或显,亿不识一。当身之事,或闻或见,万不识一。目前之事或存或废,千不识一。太古至于今日,年数固不可胜纪。但伏羲已来三十余万岁,贤愚、好丑、成败、是非,无不消灭,但迟速之间耳。矜一时之毁誉,以焦苦其神形,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,岂足润枯骨?何生之乐哉?」

  杨朱曰:「人肖天地之类,怀五常之性,有生之最灵者人也。人者,爪牙不足以供守卫,肌肤不足以自捍御,趋走不足以逃利害,无毛羽以御寒暑,必将资物以为养,性任智而恃力。故智之所贵,存我为贵;力之所贱,侵物为贱。然身非我有也,既生不得不全之;物非我有也,既有不得不去之。身固生之主,物亦养之主。虽全生身,不可有其身;虽不去物,不可有其物。有其物有其身,是横私天下之身,横私天下之物。其唯圣人乎!公天下之身,公天下之物,其唯至人矣!此之谓至至者也。」

  杨朱曰:「生民之不得休息,为四事故:一为寿,二为名,三为位,四为货。有此四者,畏鬼,畏人,畏威,畏刑,此谓之遁人也。可杀可活,制命在外。不逆命,何羡寿?不矜贵,何羡名?不要势,何羡位?兴贪富,何羡货?此之谓顺民也。天下无对,制命在内,故语有之曰:人不婚宦,情欲失半;人不衣食,君臣道息。周谚曰:「田父可坐杀。晨出夜入,自以性之恒;啜菽茹藿,自以味之极;肌肉粗厚,筋节腃急,一朝处以柔毛绨幕,荐以梁肉兰橘,心病(换丙为肙)体烦,内热生病矣。商鲁之君与田父侔地,则亦不勇一时而惫矣。故野人之所安,野人之所美,谓天下无过者。昔者宋国有田夫,常衣缊黂,仅以过冬。暨春东作,自曝于日,不知天下之有广厦隩室,绵纩狐貉。顾谓其妻曰:『负日之暄,人莫知者;以献吾君,将有重赏。』里之富室告之曰:『昔人有美戎菽,甘枲茎芹萍子者,对乡豪称之。乡豪取而尝之,蜇于口,惨于腹,众哂而怨之,其人大惭。子此类也。』」

  杨朱曰:「丰屋美服,厚味姣色,有此四者,何求于外?有此而求外者,无厌之性。无厌之性,阴阳之蠹也。忠不足以安君,适足以危身;义不足以利物,适足以害生。安上不由于忠,而忠名灭焉;利物不由于义,而义名绝焉。君臣皆安,物我兼利,古之道也。鬻子曰:『去名者无忧。』老子曰:『名者实之宾。』而悠悠者趋名不已。名固不可去?名固不可宾邪?今有名则尊荣,亡名则卑辱;尊荣则逸乐,卑辰则忧苦。忧苦,犯性者也;逸乐,顺性者也,斯实之所系矣。名胡可去?名胡可宾?但恶夫守名而累实。守名而累实,将恤危亡之不救,岂徒逸乐忧苦之间哉?」

 
     

  说符第八
  子列子学于壶丘子林。壶丘子林曰:「子知持后,则可言持身矣。」列子曰:「愿闻持后。」曰:「顾若影,则知之。」列子顾而观影:形枉则影曲,形直则影正。然则枉直随形而不在影,屈申任物而不在我,此之谓持后而处先。

  关尹谓子列子曰:「言美则响美,言恶则响恶;身长则影长,身短则影短。名也者,响也;身也者,影也。故曰:慎尔言,将有和之;慎尔行,将有随之,是故圣人见出以知入,观往以知来,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。度在身,稽在人。人爱我,我必爱之;人恶我,我必恶之。汤武爱天下,故王;桀、纣恶天下,故亡,此所稽也。稽度皆明而不道也,譬之出不由门,行不从径也。以是求利,不亦难乎?尝观之神农、有炎之德,稽之虞、夏、商、周之书,度诸法士贤人之言,所以存亡废兴而非由此道者,未之有也。」

  严恢曰:「所为问道者为富,今得珠亦富矣,安用道?」子列子曰:「桀、纣唯重利而轻道,是以亡。幸哉余未汝语也!人而无义,唯食而已,是鸡狗也。疆食靡角,胜者为制,是禽兽也。为鸡狗禽兽矣,而欲人之尊己,不可得也。人不尊己,则危辱及之矣。」

  列子学射,中矣,请于关尹子。尹子曰:「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?」以曰:「弗知也。」关尹子曰:「未可。」退而习之。三年,又以报关尹子。尹子曰:「子知子之所以中乎?」列子曰:「知之矣。」关尹子曰:「可矣,守而勿朱也。非独射也,为国与身,亦皆如之。故圣人不察存亡,而察其的以然。」

  列子曰:「色盛者骄,力盛者奋,未可以语道也。故不班白语道失,而况行之乎?故自奋则人莫不告。人莫之告,则孤而无辅矣。贤者任人,故年老而不衰,智尽而不乱。故治国之难,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。」

 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,三年而成。锋杀茎柯,毫芒繁泽,乱之楮叶中,而不可别也。此人遂以巧食宋国。子列子闻之曰:「使天地之生物,三年而成一叶,则物之叶者寡矣。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。」

  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郑子阳者,曰:「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国而穷。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」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。子列子出,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。子列子入,其妻望之而拊心曰:「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,皆得佚乐,今有饥色,君遇而遗先生食。先生不受,岂不命也哉?」子列子笑谓之曰:「君非自知我也。以人之言而遗我粟,至其罪我也,又且以人之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其卒,民果作难,而杀子阳。

  鲁施氏有二子,其一好学,其一好兵。好学者以术干齐侯;齐侯纳之为诸公子之傅。好兵者之楚,以法干楚王;王悦之,以为军正。禄富其家,爵荣其亲。施氏之邻人孟氏,同有二子,所业亦同,而窘于贫。羡施氏之有,因从请进趋之方。二子以实告孟氏。孟氏之一子之秦,以术干秦王。秦王曰:「当今诸侯力争,所务兵食而已。若用仁义治吾国,是灭亡之道。」遂宫而放之。其一子之卫,以法干卫侯。卫侯曰:『吾弱国也,而摄乎大国之间。大国吾事之,小国吾抚之,是求安之道。若赖兵权,灭亡可待矣。若全而归之,适于他国。为吾之患不轻矣。「遂刖之而还诸鲁。既反,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。施氏曰:「凡得时者昌,失时者亡。子道与吾同,而功与吾异,失时者也,非行之谬也。且天下理无常是,事无常非。先日所用,今或弃之;今之所弃,后或用之。此用与不用,无定是非也。投隙抵时,应事无方,属乎智,智苟不足,使君博如孔丘,术如吕尚,焉往而不穷哉?」孟氏父子舍然无愠容,曰:「吾知之矣,子勿重言!」

  晋文公出,会欲伐卫,公子锄仰天而笑。公问何笑。曰:「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,道见桑妇,悦而与言。然顾视其妻,亦有招之者矣。臣窃笑此也。「公寤其言乃止。引师而还,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。

  晋国苦盗,有郄雍者,能视盗之貌,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。恶侯使视盗,千百无遗一焉。晋侯大喜,告赵文子曰:「吾得一人,而一国盗为尽矣,奚用多为?」文子曰:「吾君恃伺察而得盗,盗不尽矣,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。」俄而群盗谋曰:『吾所穷者郄雍也。「遂共盗而残之。晋侯闻而大骇,立召文子而告之曰:「果如子言,郄雍死矣!然取盗何方?」文子曰:「周谚有言:察见渊鱼者不祥,智料隐匿者有殃。且君欲无盗,莫若举贤而任之;使教明于上,化行于下,民有耻心,则何盗不为?」于是用随会知政,而群盗奔秦焉。

  孔子自卫反鲁,息驾乎河梁而观焉。有悬水三十仞,圜流九十里,鱼鳖弗能游,鼋鼍弗能居,有一丈夫,方将厉之也。子使人并涯止之曰:「此悬水三十仞,圜流九十里,鱼鳖弗能游,鼋鼍弗能居也。意者难可以济乎?」丈夫不以错意,遂度而出。孔子问之曰:「巧乎?有道术乎?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?」丈夫对曰:『始吾之入也,先以忠信;及吾之出也,又从以忠信。忠信错吾躯于波流,而吾不敢用私,所以能入而复出者,以此也。孔子谓弟子曰:「二三子识之!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,而况人乎?」

  白公问孔子问:「人可与微言乎?」孔子不应。白公问曰:「若以石投水何如?」孔子曰:「吴之善没者能取之。」曰:「若以水投水何如?」孔子曰:「淄、渑之合,易牙尝而知之。」白公曰:「人故不可与微言乎?」孔子曰:「何为不可?唯知言之谓者乎!夫知言之谓者,不以言言也。争鱼者濡,逐兽者趋,非乐之也。故至言去言,至为无为。夫浅知之所争者,末矣。」白公不得已,遂死于浴室。

 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,胜之,取左人中人;使遽人谒之。襄子方食而有忧色。左右曰:「一朝而两城下,此人之所喜也;今君有忧色,何也?」襄子曰:「夫江河之大也,不过三日;飘风暴雨不终朝,日中不须臾。今赵氏之德行,无所施于积,一朝而两城下,亡其及我哉!」孔子闻之曰:「赵氏其昌乎!夫忧者所以为昌也,喜者所以为亡也。胜非其难者也;持之其难者也。贤主以此持胜,故其福及后世。齐、楚、吴、越皆尝胜矣,然卒取亡焉,不达乎持胜也。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。」孔子之劲,能拓国门之关,而不步以力闻。墨子为守攻,公输般服,而不肯以兵知。故善持胜者,以强为弱。

 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,三世不懈。家无故黑牛生白犊,以问孔子。孔子曰:「此吉祥也,以荐上帝。」居一年,其父无故而盲,其牛又复生白犊。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。其子曰:「前问之而失明,又何问乎?」父曰:「圣人之言先迕后合。其事未究,姑复问之。」其子又复问孔子。孔子曰:「吉祥也。」复教以祭。其子归致命。其父曰:「行孔子之言也。」居一年,其子又无故而盲。其后楚攻宋,围其城。民易子而食之,析骸而炊之;丁壮者皆乘城而战,死者大半。此人以父子有疾,皆免。及围解而疾俱复。

  宋有兰子者,以技干宋元。宋元召而使见其技,以双枝长倍其身,属其胫,并趋并驰,弄七剑,迭而跃之,五剑常在空中。元君大惊,立赐金帛。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,闻之,复以干元君。元君大怒曰:「昔有异技干寡人者,技无庸,适值寡人有欢心,故赐金帛。彼必闻此而进,复望吾赏。」拘而拟戮之,经月乃放。

  秦穆公谓伯乐曰:「子之年长矣,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?」伯乐对曰:「良马,可形容筋骨相也。天下之马者,若灭若没,若亡若失,若此者绝尘弭辙。臣之子皆下才也,可告以良马,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。臣有所与共担缠薪菜者,有九方皋,此其于马,非臣之下也。请见之。」穆公见之,使行求马。三月而反,报曰:「已得之矣,在沙丘。」穆公曰:「何马也?」对曰:「牝而黄。」使人往取之,牡而骊。穆公不说,召伯乐而谓之曰:「败矣,子所使求马者!色物、牝牡尚弗能知,又何马之能知也?」伯乐喟然太息曰:「一至于此乎!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。若皋之所观,天机也,得其精而忘其粗,在其内而忘其外;见其所见,不见其所不见;视其所视,而遗其所不视。若皋之相马,乃有贵乎马者也。」马至,果天下之马也。

  楚庄王问詹何曰:「治国奈何?」詹何对曰:「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。」楚庄王曰:「寡人得奉宗庙社稷,愿学所以守之。」詹何对曰:「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,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。故本在身,不敢对以末。」楚王曰:「善!」

 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:「人有三怨,子知之乎?」孙叔敖曰:「何谓也?」对曰:「爵高者人妒之,官大者主恶之,禄厚者怨逮之。」孙叔敖曰:「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;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;吾禄益厚,吾施益博。以是免于三怨,可乎?」

  孙叔敖疾将死,戒其子曰:「王亟封我矣,吾不受也,为我死,王则封汝。汝必无受利地!楚、越之间,有寝丘者,此地不利而名甚恶。楚人鬼而越人禨,可长有者唯此也。」孙叔敖死,王果以美地封其子。子辞而不受,请寝丘。与之,至今不失。

  牛缺者,上地之大儒也,下之邯郸,遇盗于耦沙之中,尽取其衣装车,牛步而去。视之,欢然无忧吝之色。盗追而问其故。曰:「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。」盗曰:「嘻!贤矣夫!」既而相谓曰:「以彼之贤,往见赵君。使以我为,必困我。不如杀之。」乃相与追而杀之。燕人闻之,聚族相戒,曰:「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!」皆受教。俄而其弟适秦,至关下,果遇盗。忆其兄之戒,因与盗力争;既而不如,又追而以卑辞请物。盗怒曰:「吾活汝弘矣,而追吾不已,迹将着焉。既为盗矣,仁将焉在?」遂杀之,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。

  虞氏者,梁之富人也,家充殷盛,钱帛无量,财货无訾。登高楼,临大路,设乐陈酒,击博楼上,侠客相随而行,楼上博者射,明琼张中,反两■(左木右翕)鱼而笑。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。侠客相与言曰:「虞氏富氏之日久矣,而常有轻易人之志。吾不侵犯之,而乃辱我以腐鼠。此而不报,无以立慬于天下。请与若等戮力一志,率徒属,必灭其家为等伦。」皆许诺。至期日之夜,聚众职丘,以攻虞氏,大灭其家。

  东方有人焉,曰爰旌目,将有适也,而饿于道。狐父之盗曰丘,见而下壶餐以餔之。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视,曰:「子何为者也?」曰:「我狐父之人丘也。」爰旌目曰:「嘻!汝非盗耶?胡为而食我?吾义不食子之食也。」两手据地而欧之,不出,喀喀然遂伏而死。狐父之人则盗矣,而食非盗也。以人之盗,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,是失名实者也。

  柱厉叔事莒敖公,自为不知己者,居海上。夏日则食菱芰,冬日则食橡栗。莒敖公有难,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。其友曰:「子自以为不知己,故去;今往死之,是知与不知无辨也。」柱厉叔曰:「不然。自以为不知。故去;今死,是果不知我也。吾将死之,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。」凡知则死之,不知则弗死,此直道而行者也。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。

  杨朱曰:「利出者实及,怨往者害来。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,是故贤者慎所出。」

  杨子之邻人亡羊,既率其党,又请杨子之竖追之。杨子曰:「嘻!亡一羊何追者之众?」邻人曰:「多歧路。」既反,问:「获羊乎?」曰:「亡之矣。」曰:「奚亡之?」曰:「歧路之中又有歧焉。吾不知所之,所以反也。」杨子戚然变容,不言者移时,不笑者竟日。门人怪之,请曰:「羊贱畜,又非夫子之有,而损言笑者何哉?」杨子不答。门人不获所命。弟子孟孙阳出,以告以都子。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:『昔有昆弟三人,游齐、鲁之间,同师而学,进仁义之道而归。其父曰:『仁义之道若何?』伯曰:『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。』仲曰:『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。』叔曰:『仁义使我身名并全。』彼三术相反,而同出于儒。孰是孰非邪?「杨子曰:「人有滨河而居者,习于水,勇于泅,操舟鬻渡,利供百口,裹粮就学者成徒,而溺死者几半。本学泅不学溺,而利害如此。若以为孰是孰非?」心都子嘿然而出。孟孙阳让之曰:「何吾子问之迂,夫子答之僻?吾惑愈甚。」心都子曰:「大道以多歧亡羊,学者以多方丧生。学非本不同,非本不一,而末异若是。唯归同反一,为亡得丧。子长先生之门,习先生之道,而不达先生之况也,哀哉!」

  杨朱之弟曰布,衣素衣而出。天雨,解素衣,衣缁衣而反。其狗不知,迎而吠之。杨而怒将扑之。杨朱曰:「子无扑矣!子亦犹是也。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,岂能无怪哉?」

  杨朱曰:「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;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;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:故君子必慎为善。」

 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,燕君使人受之,不捷,而言者死。燕君甚怒其使者,将加诛焉。幸臣谏曰:「人所忧者莫急乎死,己所重者莫过乎生。彼自丧其生,安能令君不死也?」乃不诛。有齐子亦欲学其道,闻言者之死,乃抚膺而恨。富子闻而笑之曰:「夫所欲学不死,其人已死,而犹恨之,是不知民以为学。」胡子曰:「富子之言非也。几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,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。卫人有善数者,临死,以诀喻其子。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。他人问之,以其父所言告之。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,与其父无差焉。若然,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?」

  邯郸之民,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,简子大悦,厚赏之。客问其故。简子曰:「正旦放生,示有恩也。」客曰:「民知君之欲放之,竞而捕之,死者众矣。君如欲生之,不若禁民勿捕。捕而放之,恩过不相补矣。」简子曰:「然。」

  齐田氏祖于庭,食客千人。中坐有献鱼雁者。田氏视之,乃叹曰:「天之于民厚矣!殖五谷,生鱼鸟,以为之用。众客和之如响。鲍氏之子年十二,预于次,进曰:「不如君言。天地万物,与我并生类也。类无贵贱,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,迭相食;非相为而生之。人取可食者而食之,岂天本为人生之?且蚊蚋噆肤,虎狼食肉,非天本为蚊蚋生人、虎狼生肉者哉?」

  齐有贫者,常乞于城市。城市患其亟也,众莫之与。遂适田氏之厩,从马医作役,而假食郭中。人戏之曰:「从马知而食,不以辱乎?」乞儿曰:「天下之辱莫过于乞。乞犹不辱,岂辱马医哉?」

  宋人有游于道,得人遗契者,归而藏之,密数其齿。告邻人曰:「吾富可待矣。」

  人有枯梧树者,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。其邻人遽而伐之。邻人父因请以为薪。其人乃不悦曰:「邻人之父徒欲为薪,而教吾伐之也。与我邻若此,其险岂可哉?」

  人有亡鈇者,意者邻之子。视其行步,窃鈇也;颜色,窃鈇也;言语,窃鈇也;作动态度,无为而不窃鈇也。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,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,动作态度,无以窃鈇者。

  白公胜虑乱,罢朝而立,倒杖策,錣上贯颐,血流至地而弗知也。郑人闻之曰:「颐之忘,将何不忘哉?」意之所属箸,其行足踬株埳,头抵植木,而不自知也。

  昔齐人有欲金者,清旦衣冠而之市,适鬻金者之所,因攫其金而去。吏捕得之,问曰:「人皆在焉,子攫人之金何?」对曰:「取金之时,不见人,徒见金。」

 
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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